冰糖雪梨

风与晨曦 眷顾你

【长顾】故园无此声

架空 将军x戏子paro

但真的是强强(。

慎入。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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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安五年。


大梁国境内刚平定了中原流民的骚乱,加之经年累月的战争,金碧辉煌的国库早给榨了个捉襟见肘。西域楼兰统帅与西洋教皇趁势勾结谋反——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将军安定侯紧急调北疆防线驻军玄铁营近十万精兵出战,暂时压住了西洋来势汹汹的兵力。


怎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亲临前线、已经伤痕累累的大帅,被强弩之末的洋人死士用毒箭射中,当场去了半条命。为稳定军心,秘而不宣地让人七手八脚给抬回了宫中。


太医院上上下下十来号院判医官,关起门来焦头烂额了大半个月,总算又拖着半条腿迈进鬼门关的年轻大帅喘了小半年气——终于在初冬,安定侯顾昀毒发而薨,皇帝李丰下旨举国丧,以皇亲之礼厚葬大将军。与此同时,全境上下,休养生息,丰盈国库,撤销原属安定侯掌控的调军虎符,兵部推行击鼓令,各级军队皆直接听命于中央,无皇命不得轻动。

 

举国同悲。

 


次年,北疆兵变。


大与梁北方接壤的邻国雁回国在百年之前实为大梁朝臣,自分邦而治,早就对大梁疆土虎视眈眈。当年的小国如今羽翼丰满,又没了拦路虎安定侯,便更要趁火打劫。雁回撕毁早就形同虚设的条约,其君王启明亲率大军,与大梁北部驻守着、早有谋反之心的逆臣贼子里应外合,冲破西北驻军、江北城防、京郊北大营三道防线,直逼京城。

玄铁营被击鼓令遣散得七零八落,紧急之下集结军心难定;御林军的少爷兵没见过大场面,真枪实弹下,措手不及。

大梁皇帝硬着那根脊梁骨誓死守城,在暂代安定侯职务的沈易沈季平将军回援下,又苦战了三日,战火点燃的紫流金烧毁了无数铁机钢甲,几乎要烧光整片秀丽的山河。


最终,在大梁满朝文武的一致请命下,双方勉强达成了“新约”。


雄踞中原,纳天下为城池,以众生为子民的大梁王朝,走到了不得不低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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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安八年,雁回。


御书房里前来缴纳赔款和武器军备的使者已经退下,只剩下一个内臣听候着指示。桌案边坐着的男子着素色便装——实在简朴得过分,若是不近看,绝不会猜到这书生气质少年郎正是贵为“储君”,身兼北旻将军、暂统三军的雁王长庚。

“储君”长庚实际是雁回君王启明的弟弟,年少于正值壮年的王兄十四五岁。年纪轻轻的储君眉目间虽未退去青年的意气风发,却暗藏一份难得的深邃,颇有帝王之气。也就难怪方才听命的使臣恭恭敬敬,一点不敢打马虎眼。


“葛晨,劳你清点一下今日到达的财物、机甲,紫流金的帐目交给我过目,其余直接入库。”

“是。”葛晨顿首,文官的朝服穿在他身上倒是比轻裘重甲更加合适,下了朝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官帽给这婴儿肥未褪的男子添了几分沉稳之气。


他抬头看了看案边的人——与他一同长大,年长他两三岁的大哥,独具经天纬地之才,又刚封了亲王的少年将军。


感受到那人的目光,长庚从手中琐碎冗杂的折子里回神,看到那位欲说还休的神态,语气随即放轻松下来。


“我说怎么的。葛晨,最近政务、军务冗杂,我看折子看的急。私下里你我不必这么拘谨。你若有什么事儿,但说无妨。”


葛晨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松下三分——近日来雁国国君抱恙,处理政务的大任就落在了北旻将军长庚头上,虽然自己和将军在军营里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论交情还是从小听一个先生说书长大的同窗,但眼前的友人突然成了代理国君,身份变了,压力自然是有的。


“殿下,这回大梁使者送来的贡礼,我查了一遍……缺斤少两倒是没有,而且不仅没少,还多出来一样。”


“哦?”长庚笑了笑,“没想到大梁的皇帝竟然这样有心,舍得花心思斟酌给雁梁和约锦上添花。”


葛晨听着这话里带着点嘲讽的意思,态度便也跟着更放松了些,“可不是吗,他们送来的一队仕女、侍从里多了一个戏班子。人也不多,加上搬家伙打杂的,也就…不到十人。行头最多架子最大的还是个男人,说是…是什么,大梁的什么,锅盔?”


“…是国魁。”长庚笑道,“花魁的魁。早就听说,大梁国的特产,除了地底下流的紫流金矿,上天入地的玄铁营精兵死士和汇民间匠人长臂师的灵枢院,就是堪称国之精萃的戏曲了。他们大梁人总嘲笑我们雁回国人是粗人,虽说话不太好听,自然也有他们评判的道理。”


“这…大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庚少年还没跟着他兄长启明君料理国家大事时,没少在中原地带游历,江南小调、诗词歌赋,自然比不出疆界的北国军民要了解得多一些。葛晨那时候正跟着工部的管事埋头捣鼓兵械机甲,一心一意力图降低兵器在紫流金上的损耗,在异国的艺术雅趣方面自然木讷许多。


长庚拍了拍葛晨的肩,“跟你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明白,既然人家都把精粹中的精粹送来了,咱们没有随意搁置的道理,你把人家安顿到哪了?不会也扔到库房去了吧?”


“哪儿能啊!”葛晨怪道:“我就是敢扔,那摆大架子的还不乐意住呢。往常梁国来的人都是随机分进内务府或是住宫外的西南偏殿——他们说到底算是上贡交上来的,我们以礼相待算是仁至义尽了吧,结果这回,就那个叫锅盔的,简直蹬鼻子上脸,自个儿还特别有主见,挑了西北偏殿的一个园子就招呼人搬东西进去了,拦都拦不住……这会儿应该还在收拾着。”


长庚笑了笑,“正好今天的折子也看完了,走,咱们去拜访一下人家大梁的国魁,让你这个粗人也长长见识。”

 

 

-

 

 

大梁的“国魁”,技艺是不是精湛暂且不论,气势上倒是当真担得起一个“魁”字,在大梁境内如何无从知晓,但在这异国他乡,跟在名为礼尚往来,实为俯首称臣的队伍里,排场和气势算得上十分了得——长庚和葛晨的车驾还没有行到西北偏阁的正门口,就看见十来个灰布衣衫的侍从,排着队搬着行头进进出出。这架势不像是寄人篱下,倒像是雁北人民重金请他们来表演助兴的。


从大梁运送岁贡的队伍一路奔波而来的和臣佣仆年年不甚相同,这么有性格的着实是第一次见。两人下了车见了这般场景,葛晨硬是半张着嘴支支吾吾了片刻,不知道要做何评价——好似他刚才在将军面前“也就”“无妨”的汇报都是谎报军情似的。好在长庚里脸上还是带着不温不火的微笑,步子也不急不缓——横竖也揣摸不出自家将军的心情,葛晨干脆作罢,灰溜溜地跟在长庚身后硬着头皮朝“搬家”的队伍那边走。差不多离仿江南风格的圆拱形门还有约摸四五步脚程,他们碰上两个抬匾的小厮。


小厮是随进贡使来的中原人,许是刚到地方,有眼不识泰山,还没认出大将军,长庚也不着急表露身份,他拦住气喘吁吁的两人,三言两语打听这牌匾是要抬到哪,作什么。两人竟也是面面相觑答不上话,只说先生叫抬到院里先放下。

 

……若不是故弄玄虚,那还真是个自得其乐的奇人。

 

长庚面上一副纯正的和善,心里却也不敢对这个大梁讨好送来的唱戏先生掉以轻心——雁梁两国虽暂时签订了和平共处的短期条约,但这只是眼下双方不得以休养生息的无奈之举,雁回依照和约名正言顺的在大梁各关隘设立了监察司、和律司,除了催促其每年每月交纳紫流金,雁回使臣也要参加除朝会议政之外的全部军事要务参议——相当于在大梁的内部钉上了几只铁眼。大梁那心高气傲的皇帝若不想持续这样低三下四、俯首称臣的状态,在雁回朝内安插眼线是必然之举。


只不过这个先生若是个探子,手法的确别具一格——他仿佛刻意搞出很大的动静来,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雁回上下都赶紧注意到他大梁来了个间谍。


葛晨一众钻研军工的技术人员、舞文弄墨的文弱书生,没几个心眼自然是摸不着头脑;但长庚稍加斟酌,实际上不难看出,来人这么大胆的动作无非是看破了当下的局势:他动静再大,只要不自报家门、明目张胆的刺杀朝臣,雁回也不会轻易杀他——雁、梁双方谁都铆足了劲等对方先起事端,若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对方和意虚伪,居心叵测,一来出师无名,二来准备不足,最好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动辄还会使隔海相望的东瀛、比邻而居的楼兰渔翁得利。

 

不过敢在别人的地盘上这样心大,也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长庚向门口看守的两个下人表明了身份和来意,把两个老实巴交的老奴吓得扑通一声跪地叩首。他忙把人扶起来,“雁梁既已议和,你们算是我们雁回的客人,况且这既不是朝堂,又不在沙场,哪有行叩首之礼的道理。”


老人哆哆嗦嗦地起身谢恩,这才把将军请了进去。

 

“哎?你家先生呢?你们刚才也通报过了,怎么不见出来迎客?”


长庚抬了抬手示意葛晨不必追究,引路的下人连忙开口解释道,“将军赎罪,我家先生啊…这个,耳朵不太好使,刚才那老伯上了年岁,嗓门又不够清亮,他许是没有听到,绝对没有忤逆之意。”


“耳朵不好使?”葛晨算是彻底被这个戏班子整懵了——不把自己当外人就算了,这传说中唱戏的“国魁”,竟然是个聋子?


“小葛,”长庚心里几分哭笑不得地止住满脸写着“荒谬”、打算没头没脑刨根问底的葛晨,向引路人点点头算是会意。“没想到大梁的国魁竟是这样的奇人,如今有幸在雁回一见,也算是我们的运气。”

 

西北别院的建筑风格仿照江南园林,虽不如皇宫御花园那般精致,毕竟是雁回国最热闹的皇城边属地,荒芜了几年却也不失情调。进了正门,是一圈人造的方形竹林,植物经久无人照料,早就没了生机,蔫坏成枯黄色的一片。长庚三人绕过小竹林,穿过干涸的水道,还惊动了石凳上驻足的鸟雀,方才到了仍在打扫中的一排居室。

 

引路人正欲敲门,只闻屋内传来一阵婉转的戏腔。


不肖长庚阻止,引路人自觉地停住了动作,三人停在门前,葛晨那没见过世面的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雁回之地多行伍之人,贫民百姓也多以农牧业为生,不兴戏曲之乐。先帝君在位期间,雁回国日益强盛,和外界有了文艺方面的沟通,也顶多是有了一些和邦的西洋使臣拿乐器合奏来谄媚。那些乐队的水平不过是敷衍了事,和民间卖艺人自行摸索的丝竹之声半斤八两,更别提有什么门派或拿得出手的唱腔了。长庚年幼时随佛门大师游历至异国的江南水乡,倒也听到过几次“戏腔”,那戏腔已算得上是“清扬悦耳”,唱曲大约是民间口尔相传的小调子,唱词有韵,已是精妙之作,但毕竟是民间小曲,不用说听得什么内涵了。大师也说过,惟今世上能将戏唱得入情三分者,便能说得上是高人了。

 

而此刻长庚听到的声音,绝不能仅仅用动听二字草草描述——他只觉得被谁用绢布掩住了口鼻,被不知哪里来的鬼祟缠住了手足,全身感官竟只剩下听觉可以使用:而这听觉似乎被无限放大,所捕捉到的声音分外清晰,细致到每一处抑扬顿挫都扣人心弦,每一拍音节间因换气擦出的气音都似有意而为之、撩拨心绪。
 

那韵律节奏富于变化,不似雁回民歌那般平缓单调。唱词不用正统的大梁官话,带着点北方乡音之味,不难听出,是《塞下四首》中最广为流传的几句——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乍一听是最符合其来意的“友好之音”,但长庚偏偏听出了其中更深沉,更悲怆的意蕴。如此一品味,五感之中还顾得上听从调遣的视觉终于是回过神来,透过薄薄的窗纸看向屋内。


那人的身影不甚清晰——七尺有余的男人看上去虽不算消瘦,却比壮年男子的线条显得更修长些,腰身也更为细窄些。虽不着戏装,练习所用的水袖到底遮住了虚指半空的手,留下半截袖管悠悠的垂着,遥遥拢着熹微的烛光。

 


“……将军,这…”


“不必惊扰。”长庚低声说,他转身向庭院走了几步,远离了那扇紧闭着的门。院子里那块空白的石匾被人随意的晾在地上。

 

“葛晨,这几日命人来帮先生把这园子好好收拾一下,所需物资你可直接拨付。”他转身对不知所措的引路人说,“劳驾,转告先生,我改日再来拜访。”

 

 


……

 

 


再说顾昀从大梁坐着马车颠了一路,着实是胃里头一阵一阵泛恶心——从前驾着快马或是玄鹰,一日之间便可横跨大梁东西,如今这一日的路程偏要拆成十日,马车慢得像未出阁的小姑娘,走两步还要摇晃一下,风一吹恨不得倒退三步,差点没把本就双眼昏花、耳边嗡鸣的前任大帅,现任国魁先生急得冲上去暴打领队的三脚猫。


奈何他现在身份有异于从前,行动也颇为不便。忍辱负重在伸展不开腿脚的车里憋屈了一路,气急败坏得弹石子、也不知砸晕了路上多少无辜的飞禽走兽。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尝尝雁回的新茶老酒,大梁的木鸟传书就扑楞楞夺窗而入。顾昀关了门窗,打开木鸟的机关,取出其中两指宽的布条。


“隔墙有耳,伺机而动。”


顾昀收起木鸟,把布条丢进烛台里,腹诽沈易这光棍碎嘴子什么时候跟朝廷那帮酸儒一样神经兮兮说废话了。又转念一想,可不是吗,沈老妈子最会絮叨了,论有福同享,他倒未必记着自己这过命的兄弟——大概因为这沈季平不比自己天煞孤星、命犯红鸾好运到哪里去;不过论细致入微,他估计比亲妈都惦记着自己。


此次以这种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的方式潜入敌营,他本就不同意自己来——原话大概是念叨自己不知惜命、自以为是,身上的钢板才去了没几天,被人毒得耳不能闻眼不能见的,还真把自己当狐狸,一条命当九条命使云云。


——但是顾昀又有什么办法。眼下别说他已经不是那个统帅三军,手握玄铁虎符的大将军安定侯了,就算他仍然耳清目明,单骑于军中杀敌如探囊取物,如今以大梁七零八落的兵力和单单维持子民生计就捉襟见肘的国库,他就是三头六臂也难以力挽狂澜。


何况西域一战自己身负重伤,朝廷明面上任命沈易为大将军,实际上仍由自己与沈易共同执掌帅印,参议军务,已经是善待自己这个半聋半瞎的麻烦。他顾昀是谁,总不能真就这么被李丰养着,看着盛世将倾,自己年纪轻轻就缩头乌龟似的,呆在金丝笼温柔乡里颐养天年吧。

 

归结到底,若想有所转机,少不得从长计议。

 

布条烧焦后的味道还未散去,刚喝了药恢复了听力的顾昀听到外面的通报声,不紧不慢地套上枕边叠好的黛色水袖,约摸着青年男子的步速,余光瞥到那一行人影时,“碰巧”悠悠地开了嗓。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顾大帅扬了扬水袖。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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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帝启明在太医药方子的调养下休整了几日,总算能在内侍的扶衬下端坐着听完了整场朝堂之争。无论是哪朝哪代,是大梁还是雁回,和平年代亦有和平年代的隐忧,朝堂无一日安宁,从来没有他皇帝说出“无事退朝”的情况发生。好歹处理完了几样紧要的政务,退了朝,启明君遣退了身边几个闷声搬折子的太监公公,留下了一言不发置身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之外,仿佛出神入化而去的弟弟长庚。


“这几日军政要事都由你代为处理,朕放心。”

 

长庚换下朝堂上君臣的姿态,对兄长的神色也只是多了三分亲近,仍是恭敬有礼的站在台阶之侧,微笑着答话。


“皇兄抬举臣弟了,臣弟自幼不谙政事,也就对用兵之道略懂一二。这几日没出什么大的纰漏已是万幸。见皇兄康复,臣弟便安心了。”


启明君拿起面前的两本折子翻了几翻,苍白的脸上露出还算欣慰的笑容,“雁回有你,我也算是后继有人。”

雁回皇室一向不拘泥皇位传子不传弟的规矩,启明君也算是个狠角色,年少掌权,开疆拓土,近十年来,未曾一天偷闲享乐,膝下无子。此语一出,其深意长庚自然明白——自己的长兄这是表明,有意适时让位于自己。

纵然他们俩经年兄友弟恭,一个攘内一个安外,不会心有猜忌,难免朝中有心者最会捕风捉影,见风使舵,早先便听葛晨提起朝野谣传,无非是自己兵权胜于皇权,有虎狼之心。外无战事时,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启明君到底方到而立之年,屁股还没把龙椅暖热乎,难说不会有所忌惮。


目前形势尚不稳定,绝不能节外生枝,又演起君臣相争的阴谋论。无论他的皇兄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欲借此试探,自己都不得不多一份心。


长庚少年游历山水,文武兼修,十五六岁便进了军营中向老将军学习军法统帅之道,却对朝堂之间的尔虞我诈格外敏感,更对君臣之礼、权力之争尤其谨慎。他躬身,自然地露出惶恐之态,眉宇间又仿佛染上了三分少年的不羁。


“皇兄这是哪里话,臣弟能为皇兄征战沙场,已经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职,得偿所愿,皇兄只长臣弟不足十岁,何谈后继之说?”


启明君打量长庚片刻,猜出个八九分,暗自叹了口气,只好转移了话题。“听说大梁那边的来使今年入境的人数略多些,可有什么问题?”


长庚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显现出那日在西北荒园,黄昏后豆灯下的人影和惊艳的唱腔。


“多出的数人是大梁送来的戏班,已经命人查过了,都是些市井艺人,臣弟会派人盯着点,皇兄安心。”

 

 

 

待到长庚第一次正式拜访国魁先生时,已是之后大半个月。此时的西北荒园已经换了个模样——之前躺在院子里的那块石匾经人雕琢,已经嵌在了圆拱门洞上,其上是有力的瘦金体题着“故园”二字,笔法之苍劲,让常年练字清心、书法颇有造诣的长庚也暗自赞叹;门口一圈枯竹被尽数砍去,只留下底部的一节就势作了围栏,里面翻了新土,新栽的杏树苗子估计就是托葛晨进购的;上一次还干涸着的河道已经换上了活水,水源是连通到后山的浅溪,绕石而过的水流断断续续却仍旧连绵不绝,颇有意趣。


而上次只停着几只鸟儿的石凳上现坐了个形貌昳丽的男子。

 

雁回人的审美与中原人并无二致,民间还一直有个说法,说当今雁回皇帝启明和北旻将军长庚除了德才兼备,还生得好皮囊,是走在路上是无论男女都要回头多瞅上两眼的美男子。长庚从来都是当坊间玩笑听听,心里从没想过把男子的形貌分个三六九等。


但坐在石凳上的男子却好像是某幅仙人飞升图里走出来的一样——乌黑的长发未绾,只随意披在肩头,大概是因为碍事,被主人别在耳后,好露出侧脸。那张脸的每一笔仿佛都经过极为精细的雕琢,高挺的鼻梁恰到好处地勾连额头和唇峰,眼下如针尖一般细小的朱砂小痣宛若画龙点睛之笔,让仅仅是精致还不够的眉眼多了一分惊心动魄的美感。


待被人目光锁定,端详了许久的“画中人”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侧过脸,长庚才意识到自己这过度外现的爱美之心已经到了失礼的程度,他忙收了目光,迅速恢复到镇定的神态,微一欠身。

 

“失礼了。”

 


被人盯着看了一会子的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举止仪态加上云纹图腾的素衣,他不难猜出来人的身份。于是起身回礼。


“这位应该就是雁亲王,北旻将军了。我这里实在没什么人在门口看着,有失远迎。”


看样子这就是上次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国魁先生了。如今闻了声也见了人,就不怪乎他为何双耳有疾却仍然被尊为国魁了——上次的戏腔已是十足惊艳,又有如此标致的长相,恐怕潘安之美也未必能及,自然是当得起这个名号。更让长庚意外的是,此人讲话不似想象中儒生戏子那般斯文儒雅——蜕去戏腔圆润婉转如莺歌般的假声,国魁先生的声音竟极为沉郁阳刚。

 

…他的声音,比戏中软语还要好听许多。

 

“…哦,哪里,”长庚回应,“上次前来碰上先生练唱,想来不便打扰,耽搁了几日,今天才来拜访先生,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国魁先生闻言朗声一笑,书卷随便一合,将远道而来的贵客请进了屋。

 

 

“还不知道先生尊姓大名。”


“沈十六。”国魁先生桌上没有像样的茶具,大肚子茶壶里的水已经凉透了,他起身点了小火炉,水壶还没压到火上,淡淡的草药味先涌了出来。


“沈…十六?”


“哦,小时候家里穷,都说儿子贱名好养,赶上正月十六那天生,就干脆叫十六了。”


还真随意,听说过乡野村夫的如此将就,还没听说过唱戏先生这么不拘小节。


“那…十六先生。”长庚捕捉到空气中的草药味,顺势问到,“北疆不比中原,先生恐怕不适应吧。要是需要,我叫人抓几副药来。”

 

十六摆了摆手,“不劳将军费心,不瞒将军,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每来头烧了半个月,耳朵眼睛都烧坏了,从那之后就时常服药,大概是到了北边更不适应,这几天药灌的猛了点,过两天适应了就好。”


言语间小火炉发出急促的气音,长庚止住十六,起身去炉火边沏茶。他暗中环视一番屋内的布置——比想象中还要简单不少,没什么不自然的摆设,唯能藏人的、半身高的木箱大开着箱盖,里面是几套颜色鲜艳的戏服,箱盖上还搭着件黛色的水袖长衫——连窗纸都破破烂烂,似乎丝毫不在意有没有人从窗外把里头的人看个遍。

 

“先生好雅致,把这荒了快十年的园子翻了新,怎么没想着把这巴掌大的房间好好收拾一下?”长庚将微烫的茶水放上茶盘,“若是缺什么,先生可以随时找我,若本就身体有恙,更不能在衣食住行上委屈了自己。”


“自然,”沈十六似乎对亲王将军亲自给自己端茶倒水的行为并不惶恐,还颇有几分乐在其中,“这不将军来得急,我这几日犯懒,还没顾上。”


“…”

 

其实神色镇定自若的长庚现下满脑子疑惑:这个沈十六怎么看都不对劲,但他又实在问不出什么端倪。难得遇上这种长庚一时理不出头绪来的情况,他正在思索下一步从哪里试探,这位十六先生倒是替他作了决定。


“长庚将军今日军务若不繁忙,不妨留到稍晚一些,虽然班底没带齐,人手也没凑出来,给您唱一出还是可以的,不能让您白跑这一趟。”

 

长庚此行随行没带什么侍从,跟着的家臣都在院门口本本分分地守着。十六先生雷厉风行,一盏茶喝完便起身去换上行头。长庚自然没有在人家内室待着的道理,索性信步在经过一番改造的“故园”里欣赏一番。

除去进来时看到的景象,园子的大体布局没什么改动,景观的布置也是顺着庭院建造之初的“四不像”江南园林添添改改。但大概因为多了这些人为的小心意,占地不大的偏殿显得更有温度了些。

 


说来也奇怪,虽然沈十六此人来头不明,身世成谜,怎么看也不像省油的灯,但同他片刻的交谈却让长庚感到久违的放松。明明自己是在试探对方,却在对方的闪烁其辞间被兜兜转转绕得放松了情绪。


着实危险。

好在…除了长庚敏感的直觉以外,确实没发现有什么确切的不妥之处。

 

石凳被阳光晒出几分热度,石桌上合起的书卷封皮已经被磨破了半边,直看得清一个“花间”二字。好像在这些景物的掩饰下,不入流的园林真得了几分江南的真传。


长庚不禁笑了笑。

 


但愿如此。

但愿他只是个戏子。

 

 


晚些时候,沈十六换上了一套行头。故园的戏台子还在布置中,戏班子又没备齐,只好是像十六自己说的那样,清唱一曲,只算不让将军白跑一趟。


比花魁的排场还要大些的国魁先生问北旻将军,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想看的桥段。长庚笑答,“先生这不是说笑了吗?雁北之地哪曾有什么戏曲之乐,最多是竹笛一削,吹几个小曲助兴罢了。”

 

“那在下就自由发挥了。”


十六脸上画了油彩,煞白和殷红撞在一起,色块遮住了那针尖一样的泪痣,铜钱一样的黑色发髻贴在他白净的额头上,唇峰染着血红的朱砂。似乎刚才如画般男子五官所有惊艳之处都被一种完全不同的表现方式所覆盖,浓墨重彩的变成另一种美。


“就唱一段,江南好。”

 

沈十六的几个字仿佛蕴含着他从十六到戏中人的整个过渡,当他背过身,再转向长庚的时候,长庚所看到的,便是另一个十六了。

 

 


          /  春阴处,风透春衫,雨透春衫。人家蚕事欲眠三。
             
            离怀百不堪。

            酒半酣,人在江南,心在江南。篝灯强把锦书看。
           
            烟雨暗千山。/

*

 


长庚被这一曲勾起了寥寥几笔关于江南的回忆——若说他是亲眼见过江南胜景,倒也不确切,他隐约记得自己到江南是深冬的季节:无论是何等胜景,到了冬日便少不了蒙上肃杀之气。即便是江南之地未上冻的河水,也不敌绵绵飞雪压下光秃秃枝杈的绝情。


沈十六戏里唱的是江南之春,他曾听前些年中原的使臣些许提过:进贡的丝绸布匹皆来自鱼米之地,素色印花多是染坊花一季的心思力气制成,工法手艺虽是来自平民人家,却寸寸暗含着南方锦绣山河的钟灵毓秀。

 

人家蚕事欲眠三。

 

然而此处十六的唱腔却多了三分迂回。长庚不敢妄称自己懂戏,却迷了魂似的,几次三番从大梁这位戏子的唱词音调中顿悟般捉摸出好几层意蕴  ——  既是唱农家蚕事,又何故接那句伏笔了“思故国”的一句“烟雨暗千山”?若只是唱那山水墨色便罢,偏偏十六的音调一转,应是缠绵悱恻、轻栊慢捻的时候,竟生出几分沉郁。


倘若草草一听,倒不大能听出端倪,长庚本就怀着几分警惕之心,又颇为入戏,这样一来,转瞬即逝的沉郁之悲被硬生生放大了许多,显得格外刺耳。


长庚按耐着心下的疑问,接着听跟在韵白后的口白。这部分十六不知用了大梁境内哪一处的方言,平仄之间,纵是长庚全神贯注,也没能顺利地听懂。好在这首曲目只是独角戏,没有等十六的“天籁之音”变成催眠小曲,唱声便渐弱下来,长庚的耳畔绕着最后几个意欲不明的音节,直到十六定格的动作缓缓收了回来,那戏子深情的气息也被玩味和审视的目光接管,长庚方才抬手鼓掌几声。

 


“先生这曲江南,算是让我这北蛮粗人领略了一回锦簇花繁的鱼米之乡。”


十六望着他,没着急回话。他脸上的油彩在烛火晚灯下绯红一片,黛色的眉尖微微一蹙。


“将军若是听出了锦簇花繁,也不妄我唱这一出。”他走下戏台,“不过不瞒将军,江南如此的景色,今后的一个甲子,恐怕是无法一饱眼福了。”


长庚倏地一愣。


“江南之地,本不如皇城相府,有兵力把守,人民渔樵耕读,经年不曾见过战火硝烟。可是炮弹打下来从来不长眼睛,仗打起来,由不得老百姓划安全区。战火不眠不休,恐怕老百姓的丧音也要不眠不休。”


沈十六的那双桃花眼仿佛暗藏着沁毒的刃锋,片刻前的柔情散了个无处可寻。


“将军以为,现下的江南是如何?”


长庚似乎还来不及对十六突如其来的推心置腹有所怀疑,就被对方一个问题问得接不上话——江南如何?他确实未曾想过。雁回踞北虽是山河虽广袤,终不及大梁国境横亘南北,经过几世几代的雕琢。启明君继位之后,早有吞大梁、统天下之雄心,但开疆拓土,从来伴随着攻城略地,无论是统治者还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谁不是先想着怎么赢?谁不是先想着破城亡敌、燕然勒功? 


如此便有了战争。


战争一起,太平就遥遥无期。然而历代君王只盼着战争带来强盛,常常忘记了战争最初的目的。战也为民,和也为民,说来轻巧。雁梁交火以后,恐怕涂炭生灵不只曲中所唱那覆灭了的江南。


既带来了这鬼火幢幢,雁回真的有能力,在这战火燃尽之后,还百姓一个太平河山吗。

 

“先生可是江南旧民?”

 

沈十六沉默了片刻,眼中肃穆裹挟着一闪而过的恨被压抑下来,换上之前那幅平淡又带着点戏谑的神情。

 


“不是。”他回答。


“只是大梁一个无处安身的贱民。”

 

“你…”


“戏子,原是芸芸众生里最不待见人的一行,都说戏子能误国。将军,戏子之言,不过是有感于曲中人事而发,方才一曲江南有化东坡思故国之意,我随意杜撰出几分来,将军只当戏言听过便罢了。”


十六轻笑一声,“再说,在下贱命一条,能为两国之和尽绵薄之力,已经是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了,在一国可安居一隅,吃饱穿暖,还得将军这么记挂着……”


长庚正被他深入浅出,乱用诗词的话锋搞得乱了思绪,抬眼看过去,正撞上那人的眼神。


“还得将军这么记挂着,自然是得知恩图报,好生伺候。”

 

他这话里也没藏着蜜、没藏着刀,但长庚就是被这莫名其妙的“知恩图报、好生伺候”搞得心猿意马。他干巴巴地接住沈十六的眼神,五指在小茶几下攥了攥衣摆,方才定下神。

 

“先生这是什么话?如今早已不是炎黄二帝后各司各业还要分个尊卑贵贱的时代,何况雁国久不兴文艺,别说谁胆敢把戏子当贱民,若是有哪位对先生不敬,我定不会轻饶。”


十六仿佛是被长庚的紧张逗乐了,连忙笑着摆手,“将军言重了,我方才不是这个意思…”

 

“先生说的没错。”长庚接着说,“青绾白发,伛偻垂髫,无论为官为将还是耕种走商,皆是人间客。国计民生,说到底谈的是民。先生这三尺戏台,唱得不也是家国河山,国计民生吗?”

 

“……”

 

顾昀被北旻将军这一个迂回战术打的哭笑不得——谈到江南沦陷,本就是顺着自己的脾气多言了几句,是自己想到那年在江南祠堂里看着百姓枯骨遍地,出出当时险些没喘上来的一口恶气。但说归说,顾昀心里有分寸,再论深些,难免有违自己“戏子”的身份。


谁知道这个小雁王长庚,倒是还对国计民生挺有想法,跟之前自己以为已经蒙混过关的话题较起了真。顾昀只好掀过刚才没撩完的话,倒了杯茶,结束对话。

 

 

烟雨暗千山啊。


顾昀心道。


若他真能想到这一层,倒比他野心勃勃开疆拓土的皇兄,和大梁那位天性多疑不省心的皇帝强多了。

 

 


-

 

 


雁回入冬。

 


“将军啊,”


将军府的家臣见长庚前脚进了府门,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后脚就拿上兵符转身进了书院,料到怕是朝堂上出了什么紧要的事,已经出口一半的传信硬是堵在了嗓子眼,只得一副有苦难言、有冤难鸣的样子眼巴巴地望着来匆匆去匆匆的人。


长庚进了书房,但没带上门——因长庚素来对待属下,一者十分亲和,二者又不喜过度亲近,于是将军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将军进了府里内室的门,就不肖下人跟着。若将军关了门,那便是外人回避的意思,若门开着,便是“有事上报,无事勿扰”之意了。


家臣思索再三,踮着脚在书房门口是战战兢兢走了几个来回,终于下定了豁出去的决心,抬手扣了叩门,掀开了过冬内务部刚添置的棉絮帘子——


“将军?”

 

长庚刚研了墨,铺开了纸张,见家臣畏畏缩缩、欲言又止的样子,叫人有事速报。那来人自然不敢耽搁,巴不得赶紧报完走人,侧身往书房里一站,哈了腰上报。


“葛大人派人盯着那戏先生的人回话说,先生这几日害病咳嗽得厉害,那边的大夫开了药都不太管用,园子里无谕又不敢擅请外医…您看…”


长庚刚落笔的手一顿,薄纸上旋即殷出一朵墨梅。

 

十六?

 


“几日的事?怎么现在才报?”


那来报信的家臣自然是有苦说不出,支吾着回答,“小的也不清楚具体病情,那人只道,先生说,将军军务繁忙,这种下人细碎的事儿不得烦扰将军……”


长庚皱着眉,向下人摆了摆手。那人如获大赦地溜出书房,找了个犄角旮旯把自己埋起来干活儿。

 

将军自和十六先生交心畅谈几番后,似乎在习惯性的待人之礼外,破天荒地把那位视为好友。若军务不忙,便踩着点三天两头寻些米酒、鹅掌鸭信、陈茶新曲的携着登门拜访。十六倒也热情款待,除非赶上刚喝上药,实在灼嗓子开不了口,总会是有几曲新调奉上的。


但这么一来一往的,本来就无法无天的沈十六算是彻底没了尊卑之礼,一口“将军”一口“殿下”便罢了,一会儿还冒出几句“公子”“小官人”的戏言,恨不得把长庚头上能安的各种身份叫个遍来取乐。长庚起初被他撩得面红耳赤,次数多了,冰清玉洁的储君也被拉下了海:若无旁人,便没好气地直呼沈十六其名。


听戏没听成个玩物丧志的纨绔子弟,却也着实被这戏先生的言语举止活活逼得有几分出格。


若不是葛晨是长庚将军的贴身亲信,又对他心性知根知底,了解他这么做目的仍是要进一步接近、好试探这个浑身不对劲的戏先生。恐怕连他都要以为,尊贵的储君和被这戏子迷住了头脑,丢了三魂七魄了。

 

可毕竟真到了朝堂上起火,十万火急的情况。纵是雁王有三头六臂,也再顾不上一个戏子了——

入冬以后,启明君的身体愈发不好,朝上朝下军政要务重新落回北旻将军身上。他整日被一担子事压得焦头烂额,分神彻查沈十六的来路也不得不暂缓一阵。只在入冬前命葛晨派人盯着故园的情况。


无论在和沈十六相处时是否有些许出格,朝堂政务上,长庚拿捏着分寸,行事格外严密小心——在启明皇帝的暗许之下对除内务府外所有大臣封锁消息,全盘接管皇帝直属部门军机处。其严谨程度甚至达到了连朝堂上听了什么都要高呼“不妥”“三思”的文臣都毫无异议的程度。


新约签订以来将近三年,参照雁回各地军备兵马修整恢复的进程,大梁厉兵秣马的气势必然不会低到哪里去,如果此时朝内混乱走漏了风声,辛苦打拼数年赢来的局面怕是难以继续维持。

 

然而一周之前,令长庚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接壤大梁的南疆边界蠢蠢欲动的敌人尚且按兵不动,东部临海凭空开过来一排黑压压的海蛟——虽蛟头没有旗帜或画符,从开路兵着梁国样式的铁甲机芯,却支支吾吾扯着西洋口音的情况看,无疑是和平年代两头撮合,战乱年代化身墙头草,见风使舵的楼兰王国。


好在楼兰派来的探子蛟到底只是个“试探”的作用,还不三不四地披着人家国家的甲,挂着人家军队的灯——楼兰此举,点到为止,定不是轻狂无备,楼兰国王七老八十,却也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昏君。想必是受了大梁国的委托——若不出兵,楼兰、大梁两国关系破裂,及到战时,边陲治国在无援手;若出兵,实在出师无名,借口找的好听点是公海巡游,难听点根投机倒把混饭吃的海盗倒也区别不大。


长庚便没有下功夫往已经猜得七七八八的事情上问,审讯重点搁在大梁是如何知道雁回目前面临内部危机一事上。


雁梁对峙三年,双方之所以一直没有短兵相接,不是因为兵养得不够肥,粮屯的不够用,更多的是由于自古用兵之道,要求出师有名,并且天时地利。除去对峙主人公的两国和楼兰国,周遭依附于鼎之三足的附属小国,在战火起时必定一边倒向“正义之师”,箭头指向无故开战的一方。


引火烧身的事情谁都不想干。


除非有天时地利的战机,十拿九稳的胜算。

 

长庚三令五申强调多次,雁回境内大概没有哪个是脑子不好使听不懂话的,不知道什么叫“封锁消息”的。消息若不是从皇宫流出去的,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军情没长腿,必定是被人偷送出去的。

 

于是已经忙得昏天黑地,几天夜宿军机处的长庚又迅速张罗起皇兄和自己的亲信队伍,把相关人员里里外外排查一遍。审出的三四个无法自证清白,或是紧张起来实在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姑且是不论真假,先押进了天牢——但如此的做法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难保军心民心起了一定程度的波澜。


一时间,长庚竟然要暗暗感谢大梁的皇帝庸弱无能、敌方江郎才尽,只敢用这不入流的方法前来试探。否则,若这个节骨眼上敌军中有个明白人,敢铤而走险、一炮照着雁回城猛轰。


此刻说不定自己就要奉命在城下请和了。

 

此时的雁回城池依旧固若金汤,长庚却仿佛感受到一种城破之前,灭绝式的悲怆。

 

 


等到他藏着这些心绪,把军务政务都处理妥当,方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打算带着自己府上的太医往故园走一趟。


长庚的王府离故园有不短的脚程,天色又不早,长庚担心路上耽搁了反倒影响病人休息,便直接骑马到了西苑墙下,连累着白胡子的太医和公鸡嗓的随从也在车上体会了一把日行千里的速度。但驻马之后,长庚还是叫那一众随从留下来看马,只带了头一次来故园、满身草药味道的太医进了园。


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瓷器打碎的声音。长庚心下一紧,疾行几步推门进了屋。

 

“谁……将军!”


滚着清花的小瓷碗摔了个粉碎,棕黄色的汤药正顺着说话人的衣袖滴在地板上。十六好像是刚刚惊醒,从床上坐起来,面带惊讶地看着五官扭曲、一脸痛苦的男人和同样是状况之外的长庚将军。

 

“…这是怎么回事?”见沈十六脸色不好,又半天没从床上下来,那手足无措的男人又忸怩地没了下文,长庚只好屈尊自己接腔,“十…先生没事吧?”


沈十六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挤出一个调侃的笑容:“我能有什么事儿?离得八丈远。小曹,愣着干嘛,等人家将军帮你扫地呢?可没把魂儿给你吓飞了。”


被叫做“小曹”的这才回了魂,连声应着,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一地的狼藉。


“将军专程过来,恕我衣衫不整,又被那笨手笨脚的砸了药碗,没了药喝,一时半会儿唱不了也扮不了了。”十六从枕边拿起一片琉璃镜架在鼻梁上,复又看向长庚,“不过将军倒是可以听小曹唱一个,唱得肯定没我好,和东墙头飞得那只夜莺半斤八两。”


长庚见他还有力气开玩笑,刚才的紧张稍微消去了些。“不必,听说先生病着一段时间了,我带府里的太医过来瞧瞧——哦,瞧我这着急忙慌得,还不知这位小曹先生是?”


“啊,将军,我叫曹娘子,是前些日子才从南厢房那边过来的…原是炊事部那边打杂的,先生这边正缺个帮忙的,我在老家又学过几折戏,就过来了。”曹娘子这会子算是长了眼力劲,没等病怏怏的十六答话,赶紧上来自报家门,“刚才从火上端药忘了试温度,烫了手,就把碗给扔了,小的该死……”

 

“咳……小曹,不必自责,没伤着就不是大事儿,你小心清理了吧。”这曹娘子颇有点文质彬彬的书生相,开口却实在是同他的名字一样,古怪地多了些…娇气,长庚怕他大有说着说着潸然泪下或是以头抢地的意思,便制止了,“先生这边也是人手太少,改天我叫内务府派几个习医的懂病的来煎药,再分几个打杂的过来。”


曹娘子怯怯地望了床上的十六先生一眼,见那人一幅完全无视他的架势,专心致志地盯着北旻将军看,怕是要把将军那英俊潇洒的脸上盯出朵花了,只好悻悻地收拾着碎瓷片、烂抹布出了门。

 

“将军听哪个多嘴的说的?”十六悠悠地说,“睁着眼瞎胡编,我这偶感风寒,又不是身负重伤,偏要把将军从朝堂上拉下来给我看病,这不是存心折我的寿吗。”


“你可真是幽默的很,都躺着了还忘不了开玩笑。”长庚带来的太医在进退维谷小半柱香之后终于得到了允许,上前给端架子端得比将军都稳当的十六先生把了把脉。

 

“如何?”长庚问到。


“这……”


“内有郁结,气血两虚,心脾不足,似有顽疾?” 

十六见太医他老人家欲言又止的样子,非但不愁,还好心替人家解释一番。


“正是!”那太医倒是省了麻烦,松了口气。

 

长庚皱起眉头,看十六脸颊绯红,忍不住伸出手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沈十六却冲他勾勾手,长庚当他有什么隐情要说,忙俯下身凑到他颈边。

 

十六的使坏的声音便悠悠传了过来:“还是…腹有胎音,脉有喜相啊?”


“……”

 

北旻将军的脸上肉眼可见的红白一阵。

 


“沈十六!”

 


十六见他中计,毫不掩饰地大笑一阵——如果不是心口正绞着似的疼得厉害,估计要忍不住继续趁人之危了。好在他确实没这个力气。长庚也无意真的跟伤患较真,瞪了他几眼,复又帮他掖好了被褥,便收回了手。

 

“这也有几日了,听小葛说,你药没停,那怎么还不退烧?”


“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殿下不必担心,我多捂几层被子,发一场汗就好了。”

 

长庚看着他满不在乎想打发自己的样子,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火——仿佛十六这不是在隐瞒病情,倒是在隐瞒军情。十六大概是烧昏了头,但清醒着的太医只觉的这将军的眼里都快要迸出火星来了,登时捉摸着要不要找机会给将军开副清心静气的方子。

 

“先生,人虽如蜉蝣,但死生矣大,不应轻践其身。现在已经是数九的天,即便是风寒也不能再拖了。若是这府里安排的太医都不中用,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改日命人从外头请个有见识的。”长庚压下心头的不悦,也不想再陪这个添乱不听话的病人打马虎眼猜哑谜,话说完便起了身。


“改日我就叫人请关外的圣手来,先生好好休息吧。”


见长庚起身欲去,没有功劳的太医连忙上前去打算开门引路,立份苦劳。谁料还没等他走到门边,长庚似乎被路上的什么东西绊了脚,不作声也不迈步,低头不知思考了什么,又回头望向闭着眼休息的戏先生。


那位小曹方才说过,是失手掉了那药碗。故园所用的瓷器,都是入冬前自己挑选了,当作礼物,派内务府前去更置的釉瓷器,若不是被内力着力震碎,或武器击中,只会堪堪碎成几块。


然而眼下入长庚目的东西仿佛不再是白玉般温软的瓷片,而是传说江湖上杀人不见血的封喉暗器。先前几乎被打消殆尽的戒备情绪,裹挟着不知名的忧怖,涌上心头。

 

他望着沈十六,良久,淡淡发声。

 

“先生这药,还是少喝为妙。”

 

沈十六睁开眼,愣是摇摇头说自己没听清。


将军对此行为习惯似的不甚在意。


“地上的碎瓷不好清理,先生下地多小心,别伤了脚。”

 

说罢,他踏过地上那几粒细小却格外扎眼的白色碎瓷片,迎着严寒,出了故园。

 

 

 


长庚在快要到王府的岔道口拐了个弯,往葛晨将军的住处跑了一趟。

 

“长庚大哥…”

 

葛晨迎到门口,正打算把长庚往厅里请,却见他没有坐客的意思,想必是带着命令,随即严肃起来。

 


“葛晨,派人去雁梁交界,如果需要,调动当地的监察司。”


“立刻彻查沈十六。”

 

 


-

 

 


其实那会儿顾昀眯着眼,看着长庚的脸色变了几变,心底竟不顾病痛的升起些诡异的乐趣。然而将军最后的一番大道理略为长了点,他读唇语的技术不够精湛,费了点劲吃透了理解了,还没来得及接招回话,那一脸正色的将军就带着几分小孩子的倔驴脾气起身告辞了。他也不好小孩子一样的缠着打将军陪他斗嘴打趣。


——况且曹春花的“药”还没端上来,就因长庚一行的突然袭击,不得不用内力击碎了碗,发出足够大的声响,向又聋又瞎的顾昀示警。


还是赶紧送走了这位贵客,好关起门来谈正事。

 

见长庚转了身,顾昀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没想着将军走了一两步,像是忘了交待什么一样停下了步子。顾昀隔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开门声,疑惑地睁开眼,见长庚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回望着他。


“…将军?”


长庚的眼神中比刚才的愤怒、忧虑多了更多复杂的元素。可惜顾昀的琉璃镜没有那么细致入微,他只看到男人张口,朱唇轻启间大概是说了很简短的一句话。


“…什么?”他问,“殿下说什么?我这耳朵,实在是听不见。”


长庚愣了一下,随即微笑,提高了音量。


“地上的碎瓷不好清理,先生下地多小心,别伤了脚。”


顾昀被这位刚才还在气头上、这会儿又温柔体贴起来的将军再次杀了个回马枪,只僵着笑脸回了句“多谢”,心道还是听人劝好吃药吧,不怕药磨人,就怕大将军惦记。

 

 

曹春花在院子里目送北旻将军和随从一道出了外墙门,马蹄声和车轱辘声都急起来,才放下手中掩人耳目装装样子的木头片和砍柴刀,进了顾昀的卧房。屋里顾昀已经下了床,在桌上半支蜡烛的微光下打开了小指宽的小信筒,取出其中被他高烧的身体捂地温热的绢布条。

 

“侯…先生,消息怎么说?”曹春花压低了声音,一改刚才在雁回大将军面前的娇媚扭捏之态,神色凝重地接过顾昀手中的字条。


“楼兰那帮饭桶。”顾昀暗骂,“当初就应该直接让沈易先斩后奏,一支玄铁精兵先把雁南渡口给拿了…皇上找这群洋人当挡箭牌还不如送御林军那些少爷兵去前线。净他妈丢人。”


曹春花看过了布条,捻着在火上烧了,神色写明着痛心疾首:“就是说,咱们这次没机会了?”


顾昀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启明皇帝还是病得上不了朝,但从雁王长庚近些天的繁忙和谨慎程度来看,他应该已经全权接手了军机处。他是雁回不算秘密的继位储君,再往后,他就会进一步掌握实际皇权,即使启明一夜之间呜呼了,也不过是举国发丧,军心民心不会再乱。

如此一来,他们失去了最好的出兵机会。


如今雁回和大梁的兵力已经基本恢复,再拖下去,无非是一点一点磨尽大梁的气运。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机会要等多久,甚至,会不会有。


顾昀在昏黄的烛光下叹了口气。

 

 

 


-

 

 

 


大梁,京都。

 

沈易自接到按兵不动的命令就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先帝一张狠角色的皮下是颗优柔寡断、情深意切的心,安定侯未及加冠时连编带演一出蹩脚的《霸王别姬》都能给他唱得声泪俱下。但皇上却不同,他当年强行推行吏治改革,纵使几个三朝老臣叩首磕了个头破血流也没能拦住,对内是个真狠人;但遇上需要冒险一战的选择,他就谨小慎微到了让人着急的程度,柔情到太监看了都心急。


沈易清楚,那是千载难逢的战机。但他到底不是那个敢在先帝面前耍横的安定侯,没敢听顾子熹那一通先斩后奏的鬼话——上了顾帅的贼船,即使他万般小心都仍然觉得自己不够小心:自己替他掉了脑袋事小,自己脑袋一掉,他顾子熹也就成了断线的风筝,真正的弃子——明里暗里两个大将军都呜呼了,大梁的命数可真是难测了。


这种不祥的预感持续到收到楼兰兵败、灰溜溜赔了款弃了兵拍屁股回家的军报——算是彻底恶梦成真。但两面难做人的沈将军也只好是一面上书安慰皇上,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一面往那只特制木鸟肚子里的小信筒塞布条,等着被远在雁回卧底的侯爷痛骂一顿。


一般木鸟送出去三日之内就会收到回音。即使没有回信,顾昀也会尽快将木鸟送回,一来方便大梁给他的命令及时传达,二来表明自己处境暂且安全稳定。但这一回破天荒的等到了第五天,那木鸟还没有飞回来。虽然边关那边的探子没有上报什么坏消息,但操劳命的沈易自然是一日没睡安稳觉,心吊在嗓子眼放不下肚。


传书木鸟还是自己在灵枢院当差时无意间发现的小玩意,安西之战沿途关隘把守严格,他们手下的副将葛晨把这小玩意改造了一番,竟成了沟通军情密报的唯一渠道,给僵持不下的战局带来了一丝转机。

然而京都和雁回之间岂是只差三五个关隘这么简单?


顾昀决意到雁回去时沈易恨不得趁他药劲没到没有防备,抄起擀面杖把他的腿打折。如此孤注一掷的计划,危险程度无异于荆轲刺秦王。自顾昀假死隐退后,他们两个是一明一暗两个大将军,凭心而论,虽然自己阵前杀敌、领兵布阵的能力不比顾昀差多少,但运筹帷幄,玩战术斗心法,沈易是明明白白,三个自己也不及一个顾昀。


况且他们两人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想,顾昀若是…


这个大梁又当如何。

 

“我说老妈子,你省省吧。”他想起顾昀不慌不忙地收拾起他那些不知道从那搜罗来的“宝贝”,吩咐府里的下人该安置的安置,无处安置的自行顺走,收拾得半天,要带走的行囊里却堪堪只塞了几幅药,明显一副有去无回的样子,“不让我在朝堂上听那一群酸儒扯淡我已经要跪谢隆恩浩荡了,怎么?真让皇上他老人家金屋藏娇,把我当姑娘养啊?”

 

沈易攥着手中的玄铁虎符。


顾昀是甘愿葬身于这河山的。


然而当年的先帝是怎么想的,当朝圣上又是怎么想的?他们屡次削弱顾昀手中的兵权,又在必不得已时把烂摊子扔给他——困军中受危城,以少胜多取关隘,这次又是铤而走险卧底雁回,这二位皇上哪一次不是把他往万丈深渊里推,哪一次不是把他当孤注一掷、有去无回的弃子在用。


好在他顾子熹命硬,这么多回没死成。毒入耳目竟也没由着自己成废人,倒是把年少时在江湖师傅那学的暗器功夫和花腔戏嗓练了个炉火纯青。


——怕是早就做好了走这一步棋的准备。

 


好在沈将军焦急等待的第六天,木鸟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他的帅帐中。


——不仅是全须全尾,还待遇极高:是被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揣在怀里带进门,捧在手上呈上来的。


这个人,沈易认识。


——山西府陈家的大小姐,游历大江南北、妙手回春的女医陈轻絮。

 

 

 


“多谢陈姑娘专程传信过来。”


沈易好歹也是二十来岁的男子汉大丈夫,战场杀敌怕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在这位摘下面纱的陈姑娘面前竟然比上朝面圣还要紧张三分。


顾子熹这家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前些年刚中了毒躺在行军床上还能呼风唤雨地叫人帮他修书一封带去京城,这会子好得也有大半,戏都唱到雁回去了,让人虚惊一场不算,连木鸟都懒得送了,要让一个学医的姑娘风里来雨里去的,穿过两国边境给他跑腿。


成何体统!


沈将军之前积累的对顾大帅的心疼顷刻间消散的无影无踪,还尽数化成了几句暗骂。

 

“不必言谢。”相比较而言,倒是这未出阁的姑娘陈轻絮更坦荡利落些。“雁回近日各关隘把守森严,高处的哨岗夜里也有人看守,侯爷也是考虑着一旦木鸟落入敌手,即使其中没有传递信息,今后这条路子,也必定是断了。”


“还请将军日后也多加小心。兵行险招,自然容易出奇制胜,但若有可能,还是找个更安全的法子。万一有异动,侯爷也好全身而退。”

“此言有理。但陈姑娘此番出入雁回,可保全自身已是有惊无险,恕我直言,大梁和雁回的局势一触即发,虽医者人心,但陈姑娘还是多加保重自己,少去那凶险之地。”


说起来沈易是在先帝病危时,和顾昀一同,偶然结识了山西医者世家陈氏。再后来到顾昀中了蛮人之毒时,陈家大公子已经驾鹤西去,正是这位看上去温雅顺从的陈姑娘从大草原上快马加鞭回京,不眠不休、忙里忙外地熬了三个日夜,竟把顾昀从鬼门关拉回来。


一夜之间,皇城相府便传开了,仙医世家陈氏后继有人,这女神医怕是华佗再世,也未必见得。

 

然而这陈家毕竟和皇室、侯府都没有一星半点的联系,单凭世代医术过人的美名,断不致于由此声望。此番又出入雁国如履平地、毫发无伤……


沈易暗自生出几分敬意:这得是何等的人物!


“多谢将军。我自幼便和兄长一同到边境、异乡寻药助人,侯爷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没能尽除侯爷身上的余毒,已是我辈之愚。好在我行医这些年,在雁回驻足三年有余,曾救治过王族,好歹有几分薄面,和平时期,自是安守本分,此次危难之中,能偶然相助,自然义不容辞。”

陈轻絮说这些话的语气平淡如水,表情也丝毫不起波澜,若不是那一份平淡中自带着一份自持有度的气质,颇有些侠士之风,恐怕又要让坐在对面的沈将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陈姑娘高义,那就麻烦陈姑娘,若雁回那边有异动,能尽数告知。”


“将军放心。只不过……”


陈轻絮迟疑片刻,内心进行了一番简陋的拷问斗争,还是向沈易开了口。


“侯爷的顽疾此次有加剧的势头。常人若感风寒,一剂药服下便能好个大半,但雁回那边的汤药对他却不起作用。所以那边才会允许我去看了两次。”

“蛮人用毒凶险,侯爷能死里逃生,已是奇迹,但此疾未得根治,若不精心调养,任其发作,定然不好。之前维持他听力和视力的汤药作用的时间也在缩短,我增大了剂量,但如此一来,对身体的负担也势必会加重。”


沈易短短片刻经历了大起大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一来,顾昀每次的回复只寥寥数字,或是根本没有。即使他有意问及顾昀的身体状况,也会被对方直接忽略。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顾昀身上的余毒仍然在一天天地掏空他。


何况那人在眼前时还要嫌弃自己话多管得宽,目前以这么特殊的方式,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即使自己有心规劝,恐怕话穿不到雁回,就被边界的风给吹散了。


陈轻絮见他不作声,心下了然,思考再三,却还是多嘴了一句。


“沈将军,我认为侯爷已经不适合留在雁回了。”

 

“多谢陈姑娘。这件事,我会向皇上请明的。”

 

 


沈易送走了陈姑娘,命亲信快马加鞭,将顾昀那边的消息报到了宫里,算是暂时从麻烦堆里抽了身。然而大梁安定侯皮下的两个大将军如今跑了一个,等着他的自然还有堆积如山的军情要务,沈易坐在烛灯下,却宛如杵在一片灯下黑。


顾昀派陈轻絮送信,而不用木鸟直接传书,方才心急不及细想,现下看来,绝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因为蛮毒发作,怕是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常人看来,半个身子已经进了鬼门关了;若是…他自觉已经受到了怀疑,木鸟不再安全,确有不曾提及需要更换联络方式,恐怕是料定短期内自己可以“自证清白”,逞强着不让大梁这边横生变故。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或是更糟糕的,两者皆有,沈易都认同陈轻絮的意见,顾昀应当立刻撤离雁回。然而一则将在外,二则当初隆安皇帝李丰愿意以此法行事,是已经做好了牺牲顾昀的准备,如今若将他召回,不但在朝中顾昀的地位不保,更是直接败露了大梁不轨的居心,同雁回又结下一桩仇来。

 

皇上会让他回来吗。

 

即时皇上恩准,他又如何回得来。

 

 

 

-

 

 

 

雁回的四五月份,虽已是仲春,仍不甚见回暖。托大梁和谈新约之福,收纳了承诺上交的紫流金,雁回的国库略有盈余。今年给故园的供暖也始终没断过,沈十六先生总算从睡得多醒得少,咳嗽一阵就仿佛要一口气喘不上来的状态,养回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剩下一天也不吊嗓,偏生把玩着一只竹笛聒噪人的样子。


自上次探病而归后,长庚再次命葛晨等亲信赴边境彻查沈十六身世。然而数月归来,仍是查不出半点端倪,再者,别说这沈十六家里人恐怕早就死绝了,不然也未必由这端庄大气的美男子吃酒玩乐学唱戏,就是真还有那么一两个活着,大梁汉民姓沈的数不胜数,平民百姓里目不识丁,以出生日子、家中长次为名的更是不胜枚举,恐怕光叫沈十六的就不只这国魁先生一人。


能查出个所以然才怪。

 

好在天牢那边的审讯有了头绪,兵部尚书的家臣亲信是个儒生,禁不住严刑拷打,几轮之后,便招认下来,自己是贪慕富贵,被大梁边境的探子买通,卖了两三回看似无关紧要的情报,走漏了雁回朝内不安的状况,才险些惹来大祸。


如此,这一轮中,沈十六的嫌疑算是暂且洗去了一些。

 

然而摔碗一事如鲠在喉。戏班北上本就怪异,长庚猜想他们不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从内部削弱雁回,就是想等待时机,窃取军报,助大梁出奇兵。因此,他还是一面命人继续扩大查证范围——除大梁京都、京郊以外,调查江南、江北一线,同时,在同等范围内调查沈十六身边这个叫曹娘子的人,一面暗中关切着沈十六着身体康复的情况。


见那人又游手好闲学起了笛子,没日没夜偷起了酒吃,估摸着是好了八九不离十,他便趁休沐,屏退了侍卫,只待个随行的仆从去往故园。

 

长庚在院门外下了马,见门口一字排开,站了七八个下人。往日里就是自己称车架来,也没一人半影迎接,怎么今天这大梁的金枝玉叶突然得闲了,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


“先生身体没有大好,怎么不在屋里伺候?”


几个小厮两两结合使眼色,半天也没决定出谁开口回话。长庚虽不是急性子,不会为难下人,也难免疑惑,正要再问,园里又跑出一个下人,行色匆匆,迎面差点撞上自己。那人慌忙跪下,长庚一看,原来正是曹娘子。


“将…将军!”


长庚看他也一脸菜色,以为沈十六真出了什么事儿,也顾不上再问,便要进门。谁料曹娘子竟麻利地起身拦了他:


“将军!恕,恕小的直言…您这会儿还是先别进去了…我们家先生在兴头上,正吹笛子呢。”


长庚更是一头雾水了,“吹笛子?”


吹笛子有什么不能看的?


难不成大梁中原人,吹笛子还要求脱了衣服光着,只能关门闭户、自我欣赏吗?

 

“不是…将军,这…”曹娘子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劫,死里逃生般的,“我们家先生吹笛…振聋发聩…有,有,沙场退敌,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功效,将军还是…别进去受罪了…”

 

“…”

 

长庚被这群面容憔悴枯槁的下人搞得哭笑不得。来都来了,没见到沈十六,他自然没有打道回府的道理。再说目前这曹娘子的身份也在核查之中,他如此阻挡,长庚更不能一走了之乐——更别说理由听起来这般莫名其妙了。


“哎,小曹先生言重了,丝竹管弦之乐,只有旋律音调不甚相同,好听与否,也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碍事,我且进去,不打扰先生,在内院待他吹完。”


曹娘子见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找死,阻拦也无用,只好灰溜溜先求自保,又缩回到门楣外,团了纸团往耳朵里塞。

 


长庚风雨无阻地进了故园,心情算是舒畅,然而他的舒畅绕着小桥流水没转够半圈,就被一如惊雷之声劈了个粉碎,大梦方觉。

 

“……”

 

北旻将军明白了,曹娘子确实没有谎报军情、恶意隐瞒——但是门外那帮废物,全该领劝谏不周之罪!


这沈十六吹得哪是笛子啊,这是离魂咒吧。


长庚头一次觉得,街头那些老乞人自学自卖的破铜管儿还挺悦耳的。

 


“…戏唱得惊为天人,这笛子吹得怎么…”


也惊为天人。

 

他在那支离破碎的离魂咒里揉了揉眉心,硬着头皮走向那人坐着晒太阳的石台,不顾十六先生闭着眼正自我陶醉,一把抢过不知道谁给他削的竹笛。


“哎——哟,将军啊,你来啦?来了就来了,抢我笛子干什么?”


长庚皱着眉头,把竹笛别在自己腰间,“谁给你造的凶器…你还是留着嘴好好唱戏吧。”


沈十六也不恼,反倒笑着在石桌上撑起脑袋,一脸找事地望着将军,“没人给我造,我自己雕着玩的。将军若是给我抢走了,可算是拿了我的信物,礼尚往来,改日记着还我一件。”


长庚早被他这不着调的调戏唬惯了,要这会儿把笛子还了他,他马上就放回嘴边接着吹。“甚好,先生的信物我收下了,先生想要什么,我改天亲自做好了送过来。”


沈十六见他不吃这套了,暗骂这小将军治国理政还是不够忙——这调戏人竟是近墨者黑、越来越上道了,干脆开始他更进一步的耍赖皮,“好啊,将军拿我个竹的,不得投之木瓜,报之琼琚啊?我看也不烦将军费心,改日从您府里凿出半块糙玉,叫人给我做个玉笛就行了。”

 

“…”合着再送你个声儿大的,让你可劲吹? 

 

长庚不再跟他纠缠什么投桃报李,前言不搭后语,乱用诗句的茬。
 

“十六,风寒可都好全了?”


“自然,这不,全须全尾的在您面前坐着呢。”

沈十六大言不惭,自己端坐白玉台,看着北旻将军一棵松似的站在旁边。


“将军来得巧,今晚戏班子有场,唱给东苑西苑执勤的弟兄们的,开春就答应他们了,好不容易等到我这副懒散骨头歇过劲来。”


许是因为今日不读诗书,不待外客,这会儿沈十六没有佩戴那片琉璃镜,长庚看着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弯出一个温柔又狡猾的弧度,不见一点谈天说地时的锐气,也没有脂粉点染下多情种的媚态,却同样让人移不开眼。


“将军要留下来听戏吗?”

 

长庚身边没带侍卫,按理说算是私下来访,不宜久留。但想来虽没有亲卫护送,北旻将军的武力,就是给三个胆子估计也没人愿意一试究竟,况且宫中府中的事物皆毕,自己实在没有搪塞推脱的理由。便自然而然地留下了。

 


当日傍晚,戏班子在故园外,连通东西苑的廊道上搭好了戏台。沈十六在帷帐后面换戏装,曹娘子算半个戏先生,又是伴唱的配角,一道帮衬着在帷帐内布置。长庚自是看客,便同值守的侍卫们在戏台前坐席安顿下来,听他们随意聊些无关军政的闲天。


暖场造声势的小调是曹娘子和几个曾在台上露过面的小戏子唱的,不算出彩,但比起行军令的鼓声号声可要悦耳的多,听戏的不似王府贵公子那样懂戏,只干觉得精彩,不合时宜的鼓掌叫好。


这叫懂戏的人看,挺煞风景,长庚却不以为意。这些小侍卫虽没上过真正的战场,但无一不是离家从军,经年累月地挤在那军营里,虽不至于面临生死,却也是抱着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信念的。

若是他们能像富贵公子、寻常百姓家那样,隔三差五的携妻儿听听戏,听懂听不懂的,只跟着热闹拍手响应——将军卸甲归田,百姓安居乐业,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绝不是像这样,过半的军民要终日惶惶不安,时刻胆战心惊。

 

要多强大的一个国家,多强大的一个君王,才能支撑起这样的太平盛世。


大梁曾经做到过,而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国君无治国只能,朝臣无为民之心。


雁回……


必须从大梁手中抢下这行将就木的安稳局面,才能再造出一片太平盛世。


如今局面,除非取得胜利,战火不会平息。

 

只有雁回,

——或许只有自己,才能恢复,沈十六戏里的那个江南。

 


他要试一试。

 


这么想着,曹娘子带班唱的小曲已经息了声,这会子沈十六刚从帷幕后上来。他今日的戏服红艳艳一片,领口绣着一圈祥云纹路,乍一看倒是像哪里新娘子出嫁时穿的红嫁衣。不过头上的金雀钗玉搔头要更张扬大气些。报曲目的小生方才捏着嗓子吆喝,长庚才听出,这一出叫做“此生慢”。

 


/红料惊破那残梦春雪,拨碎了如意算盘,


相似入骨肝肠断,明知我故犯。


频频回望梦中暖,迷途尽出我问青天,


莫把痴心做笑谈,知返也不返。/

 

/这一生短,锦里春光空灿烂,
这一生慢,无涯渡口无余澜。/


*

 

 

长庚听过沈十六唱思乡的,咏春的,诉衷情,诉男女痴怨的,每一出戏仿佛都有沈十六暗藏在其中独特的用意,然而他却不能每每解出。那一曲此生慢,好像不是这其中任何一种感情,那其中有无奈,却无悔。


沈十六站在戏台上,融进戏里,但他唱的,到底是谁呢。

 


长庚是有意接着思索下去的,然而似乎有人不愿给大将军面子。


长庚出神看着戏台上的沈十六,全然不觉混入听戏人群中的蒙面客,直到一直随行的侍从一声痛呼,和那半句没出口的“将军小心”,长庚听着声音来源迅速闪身,躲过那蒙面人的一记短刀。


随着蒙面人显露身形开始动作,人群终于混乱起来。台上的戏班子自然也是慌忙逃窜,曹娘子从帷帐里探出头来,似乎是被混乱吓了一跳,慌忙呼喊着“十六爷”。沈十六倒是显得镇静一些,他目光投在长庚身上——


偷袭的人四面八方围过来,大约有十来个,个个身手不凡,十来个驻守的卫兵不是他们的对手,不一会儿就到吓了一片。


长庚虽然是身手不凡的将军,但眼下除了随身的佩剑,既没有长弓箭矢,也没有护甲轻裘,一个单打独斗,只能是以守代攻。他一剑削去面前那个蒙面人的臂膀,血溅了一身,他转身清理后面攻过来的蒙面人,转身间却看到沈十六没有随戏班子撤出,而是站在戏台下一个不显眼的阴影里。


长庚既想呼喊他,让他别愣着,快走,撤到故园内,那里有侍卫保护,这里援兵马上就到。又怕这样会暴露十六的行迹,这群蒙面人意图不详,难免清理今日在场活口。


蒙面人被长庚解决的剩下两个,故园的侍卫姗姗来迟,从天而降。正当长庚松了口气,抽身奔往沈十六的位置,想保护他离开时,他却看到沈十六竟向自己这边跑来。

 


“长庚!”

 


长庚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是那个少了只胳膊的黑衣客,他的黑布面罩已经掉了下来,露出一张令人生怖的脸——那耳根到嘴角有一道丑陋的疤痕,额角露出一块灰青,竟是个整块的刺青。那黑衣客拉开黑衣,怀里竟是块紫流金匣子。


是死士!

 

长庚抽剑欲刺,但那死士已经动手,引爆的速度必然快于长庚拔剑相逼的速度。

 


“将军!”“殿下!”

 


长庚一手执剑,一手奋力扯住那死士的衣领。


即便是被炸死,也不能便宜了那帮混蛋。

 

更不能…

 


他还在那里,离死士不足两尺的戏台下。

 

 

然而,长庚预想中的玉石俱焚并没有发生,已经点燃的引线被一个不见形迹的东西生生割断,随之血肉模糊的,还有那个黑衣死士紧握引线的双手。


长庚来不及迟疑,手起剑落,那死士彻底咽了气。

 

 


那是什么?


是什么人,下手能快过最接近杀手的自己。


是什么武器,能在无形之中、刹那之间,生生切断人的皮肉,甚至筋骨。


前来援救的驻兵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少爷兵,剑都未必出得稳,那些死士总不至于这种时候窝里斗,自相残杀。


东西苑走廊没有树木遮挡,唯一可藏人的戏台帷帐又让那群逃窜的戏班子扯得七零八落,早就没了屏障的作用。这里根本不可能藏着个手拿利器的隐形人高手。

 

还会有谁? 


还会是谁。

 

 

 

“长庚!”


沈十六冲上来,长庚仿佛受到了比爆炸式袭击还猛烈的震撼,一时间竟失神的没有回应。他扯下自己头上累赘的钗头璎珞,挽起大红的水袖,拉起长庚每攥着佩剑的手。


“长庚…殿下,你有没有受伤?这些死士的武器可能带毒,你检查一下…长庚!”

 


长庚没有回答。

 


他望着沈十六,忽然不知道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恍惚间脑子里只有那声长庚。

 

 

 


-

 

 

 

国之储君,亲王将军遇袭,这怎么说也该是惊动朝廷的大事。但恰恰因为遇袭的是北旻将军,雁回秘立的皇位继承人,这件事情才被他本人执意压了下来,没闹的满朝风雨。

 

“上报?往哪上报?”长庚对一脸激愤的葛晨说,“最高集权机关军机处是我统领,摄政理朝、调度兵力也是我全权负责,连弹劾我自己的奏折都是我自己批复,你的意思是,把我遇刺的消息通知给我卧病在床的皇兄吗?”


葛晨像个浸了水的鞭炮,哑火了。

他刚奉命从雁回边境暗查归来,就听闻自己的大哥,将来的一国之君,只身斗死士,差点被炸死,魂儿都吓没了。可怜他脑袋挺大,但毕竟只有一个脑子,一下子被愤怒和后怕卡冲昏了头的后果就是,忘了自己的大哥四舍五入算是真正的掌权者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有皇兄、佛师、老将军罩着的少年了。

 

“那…那,我去查清楚那群死士的来头。”

葛晨话没说完就急冲冲地要查案去,被长庚叫住。


“你别急,这事儿我已经让卫队和监察处派人去查了,不出意外,应该这两天就会有确切的结果。”他放下批折子的笔,喝了口半冷不热的茶,大概嘬得太急,那一口凉意让他不禁微微皱眉。


“我让你查的事,有进展吗?”

 

“有,”葛晨终于从大惊大乱中回过点神智来,“不过,不能确切说是查到了。虽然沈十六依然查无此人,但我们扩大搜索范围,在江南温泉山庄一带,打听到一个人,可能和沈十六先生有关系。”

 

“谁?”


“大梁的镇国将军,沈易沈季平。”

 

这个人,不需要葛晨继续介绍。,算是长庚在战场上的半个熟人了。他自诩对这位敌军大将的家室背景多少有些了解,这个人文臣出身,还进过灵枢院,算是个半道出家的将军,家底倒是清白,即没有和皇帝扯不清的关系,也没有在朝廷结党营私的记录——更没听说过这家风颇为传统的沈家出过大梁第一戏子。


“我们也查到了曹娘子的底细,他真名叫曹春花,曹娘子是他小时候的乳名,他曾是大梁安定侯府的内臣。”

 

安定侯?

 

长庚在开战前些年,一直在东瀛战场作临阵指挥,真正领兵准备同大梁交战的时候,已经是邻近合约签订的两年。那时候传闻安定侯已经身受重伤,后来雁、梁大战,大梁已为安定侯办了国丧,也正因此,全军上下群龙无首,最强武器玄铁营被拆得零落四海,这才给了雁回作致命一击的机会。

 

“大梁历隆安五年,安定侯顾昀薨,沈易暂代安定侯职务,曹春花没有归入沈易麾下,而是…而是,辞军从商,随一户义商奔波游走在江南一带。”


江南一带。又是江南一带。

 

“据说,隆安四年安定侯负伤时,也曾在江南一带养伤。”
 


安定侯,顾昀。


长庚虽与他素未谋面,却自觉不应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这个名字掷地有声,如一根顶天立地的镇殿之柱,替大梁安邦定国了多年。大梁自元和之后已是日薄西山,朝中军中江河日下,从外属国的角度看,可以说是顾昀,撑起了大梁这片奄奄一息的江山社稷。


他死了,长庚不像满朝文武那样觉得欢喜,也不敢替他悲哀。

两军交战,他们终究立场不同。但为将者,似乎都有一些隐秘的心有灵犀,长庚早年也曾猜测过,这是怎样一位将军,拖着伤病的身躯,背负着沉重的朝纲军务之压,一次又一次的挽救大梁这个扶不起的帝国。

这才是真正的将军。


那时候的小长庚刚打过几场胜仗,却从那位大梁的安定侯身上,看到了经历一次次失败后,依然忠诚勇毅、背负着百姓希望,山河残魂的英魂。

 

可是这样一位肩负着大梁希望的重臣,他的死,却不合时宜,偏偏在大梁国最危在旦夕的时候。可越是这种时候,按理说,越应该对安定侯的死密不发丧,待局势稳定,再作打算。


为何大梁皇帝却要像他们送来的国魁这样,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顶梁柱、定心针,大将军顾昀死了?


大梁的皇帝没有治世之能,却也不是个傻子。此举并非当初启明君所想的那样愚蠢简单。

 


顾昀是真的死了吗。

 


“殿下,我们怀疑,”葛晨看着将军越来越沉重的神色,却不得不接着说下去,“沈十六是个假身份,他真正的身份另有其人。”


“葛晨,”长庚止住他,“别再说了。”

 

 

长庚记得沈十六刚到雁回的时候,搬进故园,他头一次去试探他,隔窗听他唱了一出“塞下曲”,隔日他便遣人验明了这位先生的耳目之疾并非伪装,大梁京城中“国魁”的名号也算响亮。

那时候他庆幸,好在他只是个戏子。


他们逐渐熟络一些,听这个本应是不谙世事的风月之人,台上台下隐秘地透露出和自己相似的家国之志,他也没想到,头一次真正体会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竟是与一个异国押送来的戏先生。

那时候他还在想,希望他只是个戏子。


直到天他拉着自己的手,罕见的露出认真的神色,一遍一遍唤自己长庚。他身后是被暗器切去了手指的死士,而能刹那断骨,见血封喉的兵器,只能是大梁玄铁营,割风刃制成的暗器。

 

——可他不是。

 


葛晨和亲王殿下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这位大哥似乎从来没有什么风雨欲来的情绪,哪怕遇上再大的事,他也能风轻云淡地想出最稳妥的解决办法。即使是在少年时期,朝政突变,启明君即位,同时面临着身世之苦和分担社稷之重的困境,他没日没夜地在护城军帐内忙了三五天,再见时,他脸上也几乎看不出疲惫和不安的神色。


曾有一次葛晨随长庚去往东瀛前线,两军对峙,胶着不下,辎重粮草都消耗殆尽,许多更为年长、更资历的将军都险些慌了阵脚,年轻的统帅却只是到,“平心静气。”


平心静气。仿佛越到大敌当前,局势混乱的时候,这位小殿下越能沉得住气,看得清形势。所以几乎所有人,包括作为他多年亲信的葛晨,都习惯了在危难时信任这位独挑大梁的少年将军。大梁有安定侯顾昀荡平敌军,保四方安定,雁回就有北旻将军长庚运筹帷幄,屡屡化险为夷。


可是葛晨面前的将军却露出了极为罕见,甚至前所未见的神色。

那是什么?


不是脆弱,不是愤怒。大将军脸上依然是平静如水的样子。如果不是那紧握折子,指节几乎微微泛白的手,那因咬紧牙根微微牵动的皮肉,和…那样的眼神。


仿佛某种小心藏起的珍宝,最终得而复失。

 

长庚的目光没滞住太久,很快就转移到手中的折子上,似乎刚才葛晨的汇报,和某种不言而喻的假设,都是葛晨在脑海里兀自进行的,实际压根没发生过。


他犹豫片刻,刚想开口请将军明示——这沈十六是审还是不审,安定侯之死存疑是报还是不报。小脚的老公公便形色匆忙地跑了过来,像是被谁催了命似的,一进殿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大口小口喘了一会儿,终于是回过劲来。

 

“殿下,陛下传旨,诏您即可入内堂议事。”

 

长庚起身,回了那小太监,只令他稍后,自己更了衣便去。


他迈出两步,还是回头知会了正帮自己收拾着折子,准备送回军机处的葛晨。

 


“此事…不要外传。”

 

 

 

-

 

 

 

顾昀前脚回到故园居所,曹春花后脚就惊魂未定地跟了进来,脚底生风,电光石火反手闩上了门。


“侯爷,你没……”


“嘘——”


顾昀侧身到窗边——那破窗户纸他始终没换,不是真的心大不怕人惦记,而是若隔墙有耳,即便把这门窗都换成琉璃质地,也难保不走漏风声,反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曹春花跟随安定侯身边多年,加上本就有点小聪明,见顾昀打出噤声的手势,立刻明白了对方手语交流的暗示。他跟着护国寺的一帮和尚江南按兵时学了不少手语,比划起来也行云流水,倒不比说话费事。


顾昀也确实到了该吃药的时候,这会儿除了谁趴他耳边跟他耳鬓厮磨,估计非得扯着嗓子半吆喝他才能听清。曹春花问他是否受伤,他摆摆手,顺便三下五除二动手摘了身上的行头,红罗锦绣同叮叮当当的铜片一起被撂到地上。


曹春花:方才偷袭的,是冲雁王去的? 


顾昀:废话。


曹春花自知理亏,复问:是他们朝内又出了乱子?之前听厨房干活儿的太监宫女说,朝中有些反对雁亲王掌权的…

顾昀做出一个打断的手势,却没有继续回话。


曹春花被打断了话,心里正一阵奇怪。按理说他家侯爷在那么危险的刺客身边观察这么久才回来,现在缺得不正是自己的内部情报吗?自己也没说什么废话,怎么就……


难道…

 

曹春花:侯爷的意思是…是我们的人?


顾昀余光扫了眼窗外,轻微点了点头。


曹春花懵了。他作为亲信,也作为侍卫,在故园照顾着化身戏子的安定侯,要问侯爷几时起几时息他未必清楚,可每次大梁境内传来的军报、命令,都是由自己接收,在安全的时候转交给顾昀的。上回冬日里顾昀秘密托以名医身份前来的陈家家主陈轻絮姑娘携木鸟回京,此后那边就再没有明确的指令——没有指令的意思就是稳妥行事,这刺杀北旻将军,怎么看都不符合稳妥行事的要求。


证明陛下并没有属意顾昀进行刺杀。


再说顾昀哪儿来的十来号假扮蛮人的死士?

 

也就是说,此次行动,是大梁,绕过他们自己安排在雁回的大帅——不顾安定侯是否会因此暴露,走的一步险棋。


曹春花:侯爷…沈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顾昀:现在大梁境内全面推行击鼓令,玄铁营统帅没有私自调用兵力的权利,这不是季平的意思。


曹春花:侯爷是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顾昀没有回答。

 


其实即使不是击鼓令在前,今日行刺者面上纹狼头刺青,伪装蛮子——这种死士他曾在西南剿匪时见过。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军部,也不属于御林军,而是直接听从皇帝调配。去岁自己送出的情报本是为了暗示战机,但皇帝李丰不愿兵行险招,最终错失良机,那之后,他几次通过陈轻絮、往来商户中的探子,向朝廷透露了雁回国内已经是储君长庚全面掌权的形势。


既然已经错过最好机会,还引起了雁回的戒备,半年之内,不宜再通过出奇兵的方式挑起战事。玄铁营重新集结不过两年,且不在他眼皮子底下,目前状况如何还很难说,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请求暂且按兵不动。


他想到李丰不会这么安心装孙子——他要真能沉得住气,当初就不会在国库空虚的节骨眼上和楼兰闹崩,才导致雁回攻城的时候,楼兰国拒不出兵援助。但是他没想到李丰干脆连兵都不调了,直接调了几个死士打算来一出“擒贼先擒王”,名不正言不顺先抓了掌握实权的长庚再说。

 

亲娘啊,他当启明君是一口气吊到现在是为了多吃几口白饭的吗?人家雁回军机处重臣、兵部十八将军都是徒有虚名混饭吃的吗?

 

他拆下水袖,那被他贴身捆绑在小臂内侧的一个短“弹道”露了出来,里面紧紧压着三只精巧的“燕尾镖”,最上面那一片已经染了血迹。


曹春花接过顾昀拆下的“弹道”,看到燕尾镖的染血,感觉今天这风云突变怕不是要把自己紧绷的神经挑断了才好。


但是他还是战战兢兢地打了手语问清楚。

 

“侯爷,你救了…长庚将军?”


顾昀给了他一个白眼,权当是默认了。

 


顾昀当时来不及纠结长庚是否会因此看破自己的假身份——反正他早有预感,那小殿下就是没看破,也从来没彻头彻尾的相信过自己。安定侯顾昀假死的真相被他们挖出来也是早晚的事。毕竟启明君当年的心思放在开疆拓土上,每动脑子捉摸,不代表长庚这个心思极重,思虑周全的军机处统帅不会拐过头重新捉摸。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长庚不能死。

 

此时长庚已经是实际上的雁回皇帝,若不杀他,只是其它方面违反合约的挑衅试探,雁回或许还会因为时机未到而暂不追究。一旦长庚被刺杀,在边境防线按兵不动的军机处十八将军会立刻冲破和平防线,碾平没有玄铁营驻守的北梁三大关。一旦北边防线失守,门户大开,大梁必定会调玄铁兵甲在北部应敌,那么始终处于弱势的西部防线将暴露于虎狼之下。

若届时养兵三年、目前还算是臣服于雁回权势下的东瀛兵与雁回联手,大梁将四面受敌。


到时候的战争,将不再是大梁与雁回之间的,而是牵一发动四境之邻。无论谁胜谁败,少则四五年,多则十几年未定,天下百姓将会陷入绵延不休的战火。


曹春花认认真真地尽一个做下人的本分,把顾昀扔在地上的戏服规规整整叠好压在了箱底,还不忘自己身兼两职——还是安定侯的半个参军,要雨露均沾,便又空出手来打手语。


“就算皇上打算鱼死网破,大可以把这任务交给侯爷啊,您这暗器的功夫,还有和长庚将军的亲近程度,要杀他,不比十几个死士趁乱偷袭来的快多了。”

 

“别胡扯,”顾昀说,“堵着嘴你能用手拍马屁,给我煎药去!”

 

曹春花言者无意,顾昀却是听者有心。


皇帝为什么不给自己下这个命令,而宁可千山万水的派自己的亲信动手。

 

要么就是信不过自己。

要么就是一石二鸟。

 


顾昀灌下那碗药汤,连同碗底的残渣,他像是喝了一口沙子,被硌得喉咙生疼。


伴随着胸口的钝痛,听觉与视觉逐渐回归。这段时间他似除了享受缓慢的疼痛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于是恍惚间,从隆冬腊月到北国春暖,不长不短的一段光景,就这样走马灯似的翻转。


他是大梁的一颗弃子,现在看来,即使这么耗下去、等下去,大梁也未必等到更好的战机,倒也不如铤而走险来得痛快。


说不定他来到这里,最大的用处就是与大梁面临最大的敌人——雁回政权在握又用兵如神的储君,玉石俱焚。

 


…长庚。

 


其实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杀掉长庚。这很容易,甚至在他见到那个年少将军的第一面,就有足够的把握一击毙命。


但自己不杀他,真的只是为了更加稳妥吗。

 

顾昀想起自己假死离京,在江南养病的第一年,正月十六,南下巡抚的沈易拎着酒来给自己过生辰。自己拖着病体不敢多喝,那沈季平倒好像是替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不顾自己大将军的形象,喝了个神志不清。


“顾子熹啊,顾子熹,”他一手扒着顾昀的肩膀,一手指着庭院里那座光秃秃的假山,“你说你图什么?”


“你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图大梁恢复武帝年间的强盛兵力,还是为皇上分忧解难、开疆拓土?

 

他封侯安定,就是为大梁打仗的。但是这仗是为什么打,打到最后到底有没有终止。历代名将,有几个可以打到太平盛世、河清海晏,卸甲归田?能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将军百战死。他是为谁而战,为谁战死?


为了江山?还是为了皇上?这天下今日姓李,他便为了李丰出生入死。若真有一日……

若真有一日,这天下是别人的,他又当如何?

 

顾昀又想起江南。想起那年战火中那个温软之地破败的祠堂,祠堂里是森森白骨,被烧掉一半、又被雨水泡糟了的木牌上赫然写着“王师将军铁骑何在”的质问。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安定二字,从来不是寓意着征战杀伐,开疆拓土。


而是愿盛世,太平安康,百姓安定。

 

百姓要的太平盛世,元和先帝斟酌了一辈子,也没捉摸出个所以然;战战兢兢的隆安皇帝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还有谁,能用心血去收拾起这天下,高居那庙堂之上,却能以真心护万家长安。

 

顾昀的视觉和听觉终于恢复得差不多,只剩耳畔不太舒爽的嗡声,让他仿佛置身半梦半醒间。


半梦半醒间,那个人站在他面前。

 

“我就在你面前。你要杀吗?”

 

 

 

-

 

 


再说长庚那日进宫见了启明君,当日就住在了军机处——


边关来报,楼兰国王崩逝,大王子继位后重新签订了与大梁的盟约,去岁两国僵下来的盟友关系大为缓和。同时,大梁调整了边境把守兵力的分配布置,江北水军的武器战船经灵枢院改造升级,长蛟更改动力驱动模式,全境兵力大幅度提升,演习矛头也直指雁回。


两国联军与雁回冷战对峙,其心却昭然若揭:就差改日下个战书,和律司、监察使司一推,就可以向对岸开炮了。踌躇几年,动荡不安的局势,还是拖到了不得不准备撕破脸的一天。大梁有骁勇玄铁为先锋,沙场老将作指挥,楼兰有较为丰盈的紫流金储备和兵马辎重,两者联合,雁回的胜算,需再砍去一半。


好在这两国联军还没动,西洋人倒是先坐不住了——因教皇与领主长期恩怨的不断激化,分庭抗礼演变成了内战。两个月后,内战烽火进一步扩大,烧到了雁回边境。长庚奉旨前往阵前指挥,实际上也是打好了算盘——西洋这祸闯的正是时候,若借此战机和西洋诸国签订暂时的盟约,将无疑是牵制大梁的最好途径。


战事进行的还算顺利,到长庚带着半强迫西洋头领签好的条约,从边境班师回雁回首府时,还未及立秋。启明君的身体时好时坏,朝会也改成三日一次,他便复了命,在自己府上偷了两日闲。


这两日倒也没闲着。到第三日,他揣着自己从西域那边带回来再加工的战利品,择午后踱到了故园。

 

自上次死士偷袭,他也查清了沈十六的身世后,他便没有造访过故园。一来局势突变,他的皇兄撑着病体处理政务已是极致,军中一应事务压得他就没几天睡过安稳觉;二来心头翻来覆去,难以作出权衡——


沈十六的身份是假的,且不论他是谁,有何居心;这在雁回,已算得上欺君之罪。况那日长庚对他的暗器功夫是亲眼所见,即使不治他死罪,也断不能将一个这样危险、来自敌国的不确定因素安置在皇城。


而且这个人,还八九不离十是那本该已经入土为安,各国君臣都当成心腹大患的安定侯顾昀。

 

长庚有无数个理由立刻着人将他押送天牢,甚至直接灭口。


但不可分否认,那天,沈十六从危险之中救下了他。这看起来就有点不太正常了。若他真的是为刺杀而来,与大梁皇帝亲派的杀手对着干,确实没有道理。至少他目前对自己,对雁回可能接近他的皇室没有杀意,长庚猜测他很有可能是与大梁失去了联络,或是其战略思想与大梁目前将帅的大相径庭,才会上演这样一出闹剧。


无论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既然沈十六——或者说,顾昀,有意保护他,证明情况并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证明或许那个人比想象中对自己的感情更深一点。


他大可以缓一缓他,再看看来者动机。

或者干脆,把他这枚大梁遗失的死子,变成一枚活棋。

 

总之,但凡有一丝余地,长庚都不想动这个人。

 


这回故园门外的下人又变成了偷懒打盹的一两个小生——里头那位今天应该是没整出什么夺命的夭蛾子,看来出入故园的安全无忧。


他照旧把亲卫往园门口一搁,大有种不怕刺客惦记的大无畏精神。沿着回廊碰上从小厨房端了酸梅汤出来的曹春花,没等对方沉迷色相摔了碗,就体贴的亲自接过来,点点头表示,本将军代劳了,你找个凉快地方歇着去吧。


沈十六——顾昀,没戏唱的时候也不是天天都在作妖,比如现在。长庚单手推开门,见桌上摊开放了把素白的扇面,那人正拿着笔蘸了墨,不知道要提笔写什么。


见了他,倒似乎也不意外,很拙劣地、刻意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

“殿下?您这走路怎么都不带声的?我这边消息不灵通,前几天西洋人拍屁股请降的战报今日传到,将军这就班师回朝了。”


长庚也挺给他面子,放下酸梅汤,顺着他接了一句,“大军走得慢,我快马加鞭先赶回来,也是三日前才到。”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但鉴于对方这假身份也算是脱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无论“先生”还是“十六”,都变了味似的,不太好叫出口。


“那…真是多谢将军挂念了,”他放下笔,不敢怠慢了这位刚打了胜仗归来,还给自己端茶送水的大将军——况且估摸着,长庚的心思,自己的假身份估计也漏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他这次来是兴师问罪的还是干脆来把自己就地正法的——不过没带着亲兵直接拿人,八成是审问了。顾昀虽然胆子大、脸皮厚,这会儿好歹也装模作样地惜命起来。

“我这就叫小曹把新打的竹叶青拿上来,敬殿下一杯,庆祝殿下凯旋。”


“不必了,”长庚再怎么精明,也没看出他这短暂的停顿里转了九曲十八弯,把自己猜了个透的心思,“你身体本来就虚,少喝点酒吧,酸梅汤给你端上来了,你想敬就以汤代酒吧。”


“……”


怎么好像没生气? 


难不成自己高估了这位文成武就的大将军?他那天压根就是吓傻了,什么都没发现?


还是这雁回北族的心胸都能装大象,敌国细作眼皮子底下耍花腔也能宽大处理了?

 

“咳,虚倒是…说不上。不知道殿下今天来,是看戏还是看花啊?”


长庚似乎有几分心不在焉,眼神在顾昀脸上和桌上的笔墨纸砚之间游走了几番,“先生这是做什么呢?”

 

……现在私审细作都时兴迂回打法、心理战术了吗?这又是唱哪出?


长庚看着也不像磨磨唧唧的人啊…


“哦,前几天东府的苗大人来听了戏,不知道听谁说在下字写得不错,就让我得空写几张给他送去。长篇大论的我也懒得动笔,光写几行又显得我跟朝臣摆架子,不像话,干脆偷懒写个扇面应付算了。”

 

长庚没说什么。苗大人是吏部官员——说是重臣,其实也不过借着家里和先皇八杆子打不着的半点外亲关系,混了个一官半职。外族来使未经允许一般不得与朝臣私交,但沈先生这故园除了给他“修身养性”用,毕竟还有个唱戏的功能,哪位大人得闲了来园门口戏台子下寻个乐子,检察司也不会深究。

不知者倒可放宽了心,可是顾昀的真实身份在这搁着,长庚未免会格外留意些。即使暂时留着顾昀,不代表和他有接触的朝臣是清清白白的。


本来循着私情来,却不得不挂念着公事,想到这一层,他来时轻松的目的和心情也没了大半。


“不过,殿下此次来似乎心神不悦,恐怕不是来听戏的。”长庚吃错了药一样跟他吞吞吐吐兜圈子,顾昀可不打算这么耗着——揣摩军心比唱戏卧底、前线用兵都费脑子,他得先清楚了这位的意思,才能进一步推算自己有几线生机,该如何应对。


长庚也不是火,只是对此事一直心存忧虑,对顾昀又夹杂了些不该有的私人感情。经他这么一提醒,总算是想起了今天这趟不太正经的来意。


“确实不是,不过多日不见,来看看先生。”他从便服袖中取出一只瘦长的锦布袋装着的东西,“此次赴西洋边境,西洋人的合约还附带了点物产上贡。也没什么稀奇的,就寻了块软玉,雕了支短笛送你。算是…上次的还礼。”


顾昀这脑子里模拟了十几种应对策略——连长庚下一秒抄把刀砍他的头,他都想好了用什么姿势躲,就是没想到这兵不厌诈、屡行奇招的小殿下从袖子里掏出了这么金贵的东西。


他现在有点怀疑曹春花早上端错药了。

 


“啊…噢,殿下,这还记着呢?我就随便说说,您这真情实感的,我还真有点吃不消…”


“……”


长庚腹诽,他说那些七荤八素的甜言蜜语的时候,怎么不担心我吃不消。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给先生解乏……不过今天就别吹了,我看今天老黄历不宜奏乐。”


顾昀:……

 

长庚也不跟他多扯皮,礼物送到,接下来就是把话也送到了。


笛子不到两掌长,递出去不过一个比端起酒杯还要轻而易举的动作。但话要说出口,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不能挑明态度,因为自己还不是君王,自己的意思也不是启明君的旨意,毕竟夹杂了私心;也不能装没察觉——他必须让顾昀知道,自己已经查清了他的身份,目前的做法不过是对他的庇护,从今以后,他决不会允许雁回的军务政务有半点消息从顾昀这里传出去。

这话说了,他们就再也回不到“小殿下”和“沈十六”了。


长庚思索再三,这期间顾昀还在“收下含有某种定情之意的礼物”的尴尬中,没有合适的应对之词。就这么沉默地耽搁了片刻。


长庚看着那双桃花眼。他若不是大梁的安定侯,即使不是什么世家公子、戏曲先生,也一定是个富贵的面相,总应该在锦绣丛中长大,安稳度过一生。


他感到心口一紧,不觉抽了口气——倒好像是要开口说话的前奏,顾昀赶紧作出相应的,洗耳恭听之状。长庚就这么不明不白被自己推了一把,没组织好的语言也只好脱口而出。

 

“…你不说,我也不问你。但我知道有些事情你做不出来。”

你我都有自己效忠的对象。


“可是李丰,他不值。”

他不值得你卖命,他用你却猜忌你,害你又依靠你。


“雁回与大梁,迟早一战,不可避免,”他说,“到那时…如果可以,你只要不出城,我……”


雁梁早晚会有一战,自己也迟早要当上君王。他想说,顾昀只要不参与,哪怕他一辈子不投降,不为人臣,不认雁回打下的江山。他可以给他一个更安静,更好的“故园”,不会逼他俯首称臣。


他想说你给我个机会。李丰给不了你要的太平天下——你我的理想不过是河清海晏,我想天下众生不再为战乱苦,紫流金不再成为传国玉玺一样的噩梦,而是用于造福百姓生活,人人可以享受蒸汽动力带来的便利。我想边疆安稳,将军不必百战死、将士可以轮流守关,常与家人团聚。

 

你让我试试。


我做得到。我们想要的那些,都可以实现。


…但你能不能不要死?


不去参与最后的这场战争,活下来,卸甲归田,看河清海晏。

 

“子…先生,到那时,我想你活着。”

 

 

顾昀接住长庚的眼神。他没见过那样的情绪——先帝看他时,眼里不是孤注一掷的期望,就是犹豫不定的狐疑,只有临终时的那一眼,带着柔情和歉意。李丰就更不用说,他比他父皇更谨小慎微些,即使冲他说出的是慷慨激昂的祝词,眼神里也没有纯粹的信任。沈易……那老妈子和他从小打到大,战场上一个眼神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平日里一记眼刀能看透对方肚子里的馊主意坏点子。


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深情。

 


“殿下说笑了。”

顾昀笑道。

 

 

 

 

 

 

隆安十年。

 

大梁京都的御林军,按照“惯例”,大都是一些世家子弟中有意从军的、王侯子孙中热血澎湃的“少爷兵”,他们的志气再大,毕竟是从小养尊处优过来的,即使有心经历磨难,也没人真的敢因为训他们得罪了“少爷”们背后的靠山大爷。


然而隆安六年形势突变、曾经向大梁俯首称臣的雁回算是翻身骑在了大梁头上——这让沉浸在“强国壁垒”幻想中自以为是的皇室——连带着他们羽翼下根本没正尔八经上过几次战场的御林军大梦方觉。


到沈易终于接手大将军兵权后,依照顾昀的意思,一方面养兵囤粮,加固城防,从四海八方暗中重集玄铁营旧部——这算是在不算出格的情况下钻击鼓令的空子;另一方面,他着意重整御林军,在那帮少爷兵中安排了不少玄铁营出来的老将,以他们为首,将御林军编制改换为小队进行训练和巡防,两三个年头过去,总算让这支队伍多少有了守住皇城根最后一道城墙的力量。


御林军的整顿刚刚卓有成效,沈易怕朝堂上一堆坐吃山空、一天到晚擎顾着吹嘘拍马的大臣们尾巴翘到天上,还没来得及上报喜讯,顾昀的加急情报就同时传到了他和皇帝李丰手里。


沈易攥着那份密报,将军府的凳子都没捂热,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大朝会。

 

“昨日军报,西洋人撕毁了和约,对雁回重镇西凉发起了空袭,”李丰他老人家年纪不大,这几年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的,也算是把自己熬出了两鬓霜白,“我军与雁军在西凉城外的对峙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所耗物资也甚巨,如今形势,诸位,可有用兵之策?”


沈易虽然没有顾昀多年来揣摩圣意的那般炉火纯青,但皇帝的意思分明是写在脸上:驻兵对峙,无非是看谁先耗死谁,当初走这一步或许是皇上一时心急信错了人,但一个多月也过去了,现在他反应过来了,又正碰上雁回运气不好被西洋人阴了——这时候不出兵,就真不如叫风吹日晒三四十天的将士们回家睡觉了。


然而梁雁新约之后,满朝文武大多是不约而同地成了保守派:他们天真地认为,出兵打未必能打赢,还总是要有损失,相安无事至少能太平到他们寿终正寝——反正谅那雁回也不敢兵行不义、轻举妄动。


于是还是还是安定侯贼船上的沈将军接下顾昀的班,上前表明冲锋陷阵、自己就是大梁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决心。


“皇上,这一年来,我军对雁回采取暂时和同的态度,对内恢复兵力,充盈国库,如今已经同雁回形成了对峙局面。西凉城遭伏,雁回一时间定将目光转向西洋军,这是我们打破僵局的机会。”


李丰显然对沈易的回答比较满意。他这位大将军沈易,是除自己以外唯一知道雁回密报真正内容和来源的朝臣——当年造安定侯假死,又在败于雁回后秘密将顾昀作为潜伏的探子送到最可能接近雁回军机处的地方,为了这步棋能尽可能多走几步,对内将真相封锁在了不到十人的小圈子里。


顾昀送回的信息当然不仅仅是补充添加西凉城遇伏的细节,真正打动这位深恶用险兵奇兵的皇帝的,是雁回皇帝启明君已经快要咽气的密报。


即使已经知道雁回实际的摄政、理军者是雁亲王兼北旻将军,但君主病危,无论如何也是容易动摇民心的大事,多少也对众将一直以来精神高度紧张的精神有影响——饶是武神下凡,也不可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将每一茬都料理好;此时是雁回坚硬外壳下无意露出脆弱的时候,如能有效进攻,说不定还能得到猝然谋反、大胆偷袭的西洋军的帮助,如果顺利,拿下西凉城后,便可遥逼雁都。


“臣沈易,愿带新玄铁营为先锋军,征调江北兵力为后援,从西凉关隘进军,拿下西凉城。”

 


但李丰比沈易要的更多。

 

“沈卿所言实属用兵之道。但朕看来,只着意攻下西凉城,不如,目光再放远些。”

 

沈易只感觉头皮一麻。


这个李丰兵书读的不少,但登基多年,不常在实战军务上发表过多意见——也可能因为他手下先是有青年挂帅的安定侯顾昀,后又有前朝元帅老将军,实在没什么机会显露其军事造诣。按理来说皇上亲自提出用兵策略,作为参考,是有利无害的,但沈易偏偏有种“这皇帝未必拿出什么好主意”的直觉。


“沈将军比朕知用兵之道。强攻者,需更苛刻的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如若把这人和,换成里应外合,岂不更好?”


李丰自然不会说明了怎么个“里应外合”法,这在不知情人看来就是天马行空,但沈易一定是第一时间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里”指得不仅是雁回城内,还应该是雁回的都城一带。能有“应”这一说,自然是因为他们送去的安定侯——和伪装成寇的精兵。


当时从大梁开始向雁回缴纳人资等充当岁贡,为了万无一失,让对方查不出一点端倪来,伪装成仆从的人都是名义上已经卸甲的将士——他们要么是年龄到了,自觉宝岛已老,要么是毒病过后销号未补,不再算军队编制中,伪造的家底天衣无缝。


沈易的不安得到了印证——不是因为皇命荒诞却难违,却恰恰是因为,这道皇命十分符合用兵之道。


李丰的意思是令顾昀秘密召集所有潜伏在雁回的将士,待沈易从外围强攻西凉城,雁回大军的注意力放在西凉城时,从皇城内部引起动乱——出其不意,即使不能直接从内部攻下皇城,至少可以算是捅了狼窝,造成雁回两面受敌的局面,助外部兵马尽快拿下西凉城,直逼京都。


比老实本分、步步为营高明得多。

 


可是代价呢。


——这一举无论成败,对顾昀所带的内应队伍来说,无疑是荆轲刺秦式的灭亡。

 

“皇上,雁回的北旻将军缜密多疑,被西洋人背后捅刀,必定更加小心。此时派安…我军伏兵与我里应外合,势必……”


“势必如何?”

李丰打断他,语气带着真诚的请教之意,神色却分明是染上了不耐烦,“沈将军,听闻你棋艺高超。那你应该明白,被用于陷阱的棋子若长期未得其效,将会变成什么。”


——将会在对手的围追堵截下,被削得只剩下一口气。接着……


或被打吃变成一颗死子,或反被对手利用,成为敌方设下新局里的“诱饵”。*

 

顾昀自被送去雁回,本就是孤注一掷的设伏。几经波折,如今可以说是只剩下一口气的险棋。此时作为总揽全局的下棋者——皇帝,无论是否足够精明,都会知道,最好的方法不是执意去救这颗棋子,而是尽全力利用这颗子,吃掉敌方尽可能多的棋。

 

这是顾昀对于皇帝——对于大梁,最后的价值。

 

“战机千载难逢,时不我待。”皇帝李丰从龙椅上起身,那是个大朝会即将结束的信号。


“将军,即日便准备出发吧。”

 

 

 

 

 

 

陈轻絮一路奔波,从大梁边境被雁回城防军的一个小兵带入都城,甚至没在驿站歇脚,便直冲着故园而去。


她打东边车道来,罕见的、身穿官服的长庚将军迎面从西北官道一路驾马而来。陈轻絮下了车,长庚下了马——当代圣手正欲俯身行礼,被长庚一挥手拦住:


“陈姑娘,还请你快去看看…沈先生的状况。”

 

于是陈轻絮顶着背后大将军的灼灼目光,从他面前快步走向“沈十六”那屋去了。

 

顾昀的身体突然出问题——还是惊动了雁人传书,请陈圣手从域外来诊的大问题,这无疑令陈轻絮百思不得其解。她奉长庚将军之命——也是安定侯顾昀之请,定期到雁回故园走上一遭——虽然两道“军令”所为目的一明一暗、南辕北辙,但好歹是给了她名正言顺进出雁回的理由。


她上个月刚从雁回已经没落的北蛮一小族旧地中探访到了有效控制安定侯体内余毒的法子,药性比起顾昀之前的用药,算得上十分温良,想来即便没有太好的效果,也断不会恶化到来信中所说的那样“高烧不退,脉象虚微”。


心头同时压着疑惑、忧虑…和紧张的陈轻絮,一进了屋,看到塌上安定侯他本人面色绯红但眼神却很清醒的样子,瞬间感觉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陈圣手!”

在顾昀身边伺候的不是曹春花,是个生面孔,估摸着是长庚从宫里调来的。见了陈轻絮,算是老和尚见了庙,恨不得扑通一声跪下求陈圣手救这位大爷——和无辜的自己一条狗命。


“退下吧,诊脉需要安静。”

 

那位“老和尚”前脚出了门,半生不死的顾子熹神色就清明了不少——不知道怕要以为是回光返照。

 

“…侯爷,长庚将军在外面候着呢。”


顾昀当然知道——他闹了出大的,不谨慎不行。西凉城遭袭之后,他通过自己在边关的眼线了解到大梁调军的动向。然而战无不胜的长庚将军刚被不知好歹的西洋野猫挠了一爪子,愤怒未必,更加机警是一定的,此时别说木鸟了,亲兵传信都等于往将军剑刃上送脖子。

他只好用这一招搬来陈轻絮。


这一招不过是仗着顾昀的命大胆子大和曹春花在江南隐藏身份时所学的三流医术,把病秧子沈十六先生搞成个雁回大夫束手无策的样子。顾昀让曹春花按照陈轻絮之前嘱咐的禁食药食,加上与自己所服药物药性略有相冲的药剂,给自己连煎了三副“毒药”。也就是一天一夜的光景,他就烧得把监视他的老和尚吓去宫里找将军救命了。


“侯爷,你的身体中毒本已不如常人,药性相克的危害和毒药无异,侯…”


“知道知道,陈姑娘,我实在是逼不得已。”
 

顾昀这一句是真心话:他和曹春花是蒙古大夫,恨不得半颗心长在故园的长庚将军少年时可是正儿八经在山西府吃过几本医书的。不真把自己弄严重点,估计陈姑娘请不来,倒要请来军中来正国法的刽子手了。

 

“我打听道玄铁营有一部分兵力排到了边境?江北大营好像也有动作。”顾昀全然无视陈轻絮的眼刀,径直开始低声讲正事——当然经圣手提醒,大将军很可能在外面等着自己呢,他很小心的将很多关键词都转化成了手语。


“陛下应该是打算真刀实枪的来一仗了。”顾昀说,“按照这个发展速度,我应该早就收到了沈季平传令的密信,可是……”

“也可能是西凉城变故后通讯实在无法继续,所以我才请陈姑娘来……”


来核实自己的猜测。

 

他猜测,皇上会命令沈易从西凉关隘进军——这是当前最省力的打法,但是不够狠,西凉城受袭一次,短期内很可能被敌对势力二次侵袭,这是谁都能预料到的。虽然能打得动,却未必打得顺。因此,李丰会再给自己这个几乎失去大梁信任和利用价值的卧底一个机会。


一个慷慨就义的机会。

 

雁回城中有大梁的内应,是一个众将默认的猜测。虽然长庚对自己的私情昭然若揭,两人也从未面对面地挑破身份说话,但顾昀知道,长庚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就无论如何不会再让自己有对雁回不利的动作——不杀自己,也未必是因为私情而不舍,他很可能想要将自己用作控制战局的诱饵——毕竟虽然李丰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弃子,大梁军民也都认为安定侯死的骨头都烂完了,只要自己还活着——还被以这样屈辱的方式送到雁回当“祭品”的消息传到江北驻军和曾经直接听命于自己的玄铁营,

——叛变不太可能,但开火估计也要再议了。

 

不仅如此,以长庚的智慧,他会料想到自己的“识趣”,在这种大梁最可能出兵动手的时候,他会相信顾昀的判断——内应只会用在攻下皇城的一役。简单点说,也就是刀要使在刃上,揭竿而起要在紧要关头。


所以最出乎意料也最高效的打法,是在沈易攻打西凉关隘的同时,自己带兵在近皇城处“揭竿而起”——作用当然不是攻城,是加速雁回军在西凉关隘的战败,沈易只要拿下西凉关隘,占领制空网,就可以大军直逼皇城。

 


——长庚当然不会想到,无论是大梁,还是顾昀自己,早就不在乎早死晚死何者有更大意义了。


因为顾昀能再死一次,已经是上天给大梁送来的“绝佳战机”了。

 

 

 


陈轻絮从顾昀那边出来,在和长庚打照面之前,站在廊下足足有小半刻钟。


山西陈家,世代行医,她接管家主之职后,又掌逢乱而出、挽救乱世百姓的临渊阁中一方势力。然而她想不明白,为何越是盛世将倾,人们越要把救世的英雄逼向绝境。


历朝历代,从来不是英雄的死亡拯救了乱世啊。

 


“愿盛世太平安康,诸君长命百岁。”* 

 

然而如今盛世将倾,又有谁的命,能换黎民百姓,堪堪数年的安定呢。

 

 

 


 

 

 

顾昀从陈轻絮这里得到了大梁准确的情况和沈易现在行军布阵的进展——很明显,沈季平有抗旨不遵的狼心,估计压根没打算给他下命令。但是他八成没有抗旨不遵的狼胆,才会潜意识的松了嘴,将圣旨和军机告诉陈轻絮。


沈易将选择权交给了顾昀,顾昀的选择权却从来都忠心耿耿地放在大梁圣上手里。


他烧得像个烫手的山芋,没耽误命令亲信曹春花等人沿“情报网”向下迅速将“里应外合”的军令传向雁回境内所有伏兵眼线,和多年来边境无奈充当“雁回监察使陪聊”的驻军营。


药也没少灌——其实就算长庚将军他不亲自监督,为了随时准备在将军眼皮子底下走人带兵造反去,他也会赶紧好起来。


由于沈易的每一步走得都非常小心,这一仗又求稳不求快,顾昀得到了足够的时间恢复被自己弄得到处是毛病的身体——以及被三头六臂的雁亲王、大将军好好照顾。

——顾昀觉得说三头六臂都是委屈他了,那小子军务上朝一天没拉下,还每天定时定点跑故园,几乎是把亲王府将军帐都移到这不三不四的园子里。


——他一人之下,那一人其实还快咽气了,总之也没人敢提他的意见。

 


而事实上,长庚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自从西凉城被不长眼色的西洋兵以自取灭亡的方式打了几炮,他没有一天不被噩梦缠身——仿佛这种折磨人的现象是在暗示他什么,但他分明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设计好了可能发生的一切。

 

噩梦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可控感,甚至是恐惧感。

而那每一个噩梦的尽头,都有一个顾昀。

 

他一个多月逃不掉噩梦,只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顾昀—那个活生生的,有血色,会和他绕圈子打哑谜,又心照不宣地点到为止的顾昀。

 


——“十六,吃药了!”* 

 

 

 

-

 

 

 

隆安十一年。


举步维艰的西凉攻坚之战,终于被沈将军不负众望,打到了西三关下。

 

这种缓慢又艰难的节节败退在长庚的预料之中。他希望西凉关的驻军能撑多久撑多久,努力消耗大梁军队的有生力量。而在这期间,长庚亲自着手重新整顿了雁回三大军部,以十八将为首,分别遣往西三关外的重要城池等待出战。等到西三关告急时,长庚将亲自领兵,在陇西大关内和大梁的王师铁甲来一场热战。

 

出征前几天,正值杏花初绽。长庚夜里照常噩梦不断,早期却难得没有对梦里的牛鬼蛇神有什么清晰深刻的印象——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在追什么人,本来可以追到的,不知怎么的,掉到一个捕猎的大天坑里,等他周旋完又跑起来,那人早就不见了——


他浑身冷汗,疲惫中只觉得有种巨大的悔恨。抬头便看到了杏花。


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准备出征,加上顾昀的病恢复大半,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过故园了。


他折了一支杏花,藏在袖中。已经走出了府,准备上马车,却被宫里当值的侍卫传,令即刻进宫。


长庚虽然在顾昀身上花了各种各样,不少心思,但从来很有分寸,不会耽误正事,侍卫传讯,定是启明君又要事,出征之前前去拜见也理所应当,便压了压袖中的杏花,拐弯进了宫。

 

 

 

顾昀种在故园戏园子前的杏树开了花,他安排好最后一支分队的任务,已是夜色将近。曹春花麻利的出了府,便取下琉璃镜,走向那两棵杏树。


模糊的视线似乎还没到绽开的花苞,就匆匆折了回来,因此映入顾昀眼帘的便只有淡粉色一片,如云似雾的。这样眼不能看的与人交涉,甚至临危杀敌,对顾昀来说都非常熟悉,唯独这么浑浑沌沌地赏花,他是第一次,竟不觉赏出了些别样的乐趣。


他伸手胡乱把玩了一会儿那杏花——实在自己都良心不安,不好继续辣手摧花,便假装无事发生,踱步进了戏园子里的小室。

 

那小室是戏园子就地进行不太正式的小型表演,或他偶尔给将军即兴表演新作的小曲时,用来给观众歇脚的。空间很小,放了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门户开合就已经稍显捉襟见肘了。八仙桌上有一副笔墨,顾昀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了——但既然打扫得小厮没有收,大概是雁王将军某次赏赐的,没顾昀的意思,其余人等没胆子乱摸乱动。

 

越到战前,顾昀的心里倒越是冷静,大概他从江南的温泉别苑开始,就没实打实的穿过轻裘,上过战场了。不是说他没立功或没杀人,顾昀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与割风刃“同宗同源”的暗器燕尾镖,杀人吮血居然毫不比明剑利刃逊色。


可是久违的以为将者、为兵者的形象迎战,杀伐声前这片夜色,确实带给他一种宁静的欣慰与放松——


他顺水推舟,把放松变成了放肆,他想到:

如果这一仗是为他打的多好。

 


他从嗅到杏花,提笔捭出墨香,就预感长庚会来,在杏树和月色下等了他这么久,没想到这次没算准。


顾昀拿这笔半天没写下什么东西,干脆顽劣地在那宣纸上画了一只狼崽子——嗷嗷待哺的那种,除了狼尾巴和没长齐的狼牙,没一点恶狠狠的样子。


就像雁回,看起来是条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骨子里却温暖地想着大地回春。


大梁如今是什么形势,没有人比他心里更有数。一个朝代、一个政权,就像一匹狼、一个人、众生万物一样有一定的命数,不可能长久永恒的存在下去。


而他为两朝臣,索性不算辜负了这个大国的芸芸众生。他想做的太多,能做的又太少,走到今天,如果最后还能为大梁多杀一个敌,多护一日安稳,也算值得。

 

 

正当他心里无边无际地放空,打算再去来两口小酒月下独酌的时候,长庚很给面子地如他所料,只身走进了故园。

 

 

 


-

 

 


“殿下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我这里?”


顾昀看了眼天色,没有半夜三更也足够瓜田李下了,“殿下不怕我睡了?”


“还是你故意想趁我睡了,对我做点什么?”


顾昀从长庚进来就看出他脸色不好,先是心头一沉,反思自己准备军队期间有没有哪里走露了马脚。确定不是自己露馅——那就是和自己的正事儿无关了,八成是长庚又被朝里不知道哪个老王八气的,就“非常识相”地逗逗他。


没想到长庚既不领情,也不恼羞成怒,只是看着他,然后淡淡开口。

 

“我要出征了。”

 


顾昀没想到长庚会亲自带兵到到陇西战场,更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得跟自己透露了军情。


这是即使在自己身份没有暴露时,他也不曾做出的事——正如顾昀对他的认识,长庚冷静,自持,很清楚什么可以做,什么绝对不能做。


长庚爱他的国家,不比顾昀对大梁的感情浅。因此即使他对顾昀的情感多么深厚,甚至…不合礼法,他决不会因此而背叛他的国家。


——顾昀也是。

 

他今天是要干什么? 顾昀想。

 


“将军既不日要出征,更不应该分神,”顾昀的语气回到规矩又不和顺的尺度内,“将军回府吧,在下就不送了。”


他说完就转过头——回房间必须要经过长庚站着的圆拱门,他只好回过头又向着戏园子走。

 

 

“子熹。”


而身后的人陡然出声。

 

顾昀停住脚步。

 


好像两个人隔着窗户纸——甚至更轻薄的熟宣,或是纱纺的绢巾说话,彼此的声音听得真切,样子也早已熟悉得快要生厌。


而这层纸突然破开——明明只是轻风吹过的力量,却仿佛巨浪惊涛,三千玄鹰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祥和村庄的顶空

 


——像一声惊艳的啼哭。

 

 

长庚走向他。

 

“我明天就走,”他说,“你能…抱抱我吗?”

 


顾昀背对着他,两个人咫尺之距,僵持不下。

 


-

 


许久,顾昀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想听我唱戏吗?”

他转过身,眼角的一点血红融进月光里,“想听什么?我去扮上。”


长庚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却又是意外之喜。

 

“什么都好,”他仿佛破涕为笑,卸下了最后一点动摇,“这样就好,你什么样都好看。”

 


-

 

/烽火不祭梨园戏,太平长安一粢醍/


/醉别将领再一曲,山河故人从此离/

 

*

 

 

“此曲名,《别君》。”

 


-

 

顾昀还是那身黛色的衣衫,没有戏装,没有水袖。甚至没有那片总架在他鼻梁上的琉璃镜。

 

他微微侧过头,双手小心地划过长庚的脸颊,轻轻停在他颤抖的嘴角——


顾昀停顿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看清长庚的脸,看清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滑出来的眼泪。


然后,他轻轻地含住将军的嘴唇。

 

 


-

 

 

“顾子熹,我恨死你了。”


顾昀笑了笑,那微笑却扯得长庚撕心裂肺的疼。

 


“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长庚握住他轻叩在自己肩上的手。


“等我回来,我给你一个河清海晏,太平长安。”

 


好不好?

 


顾昀温柔地回握住他。

 


-

 

“十六,祝大将军,”

 

“战无不胜。”

 

 

 


-

 

 

 


大梁历,隆安十一年。


雁文帝启明君驾崩,传位雁亲王长庚。然战事将近,命以密不发丧。新帝长庚即位当晚因截获梁探子密报,察皇城内乱之谋,因以另立幕昂将军为领军统帅,赴陇西大观应敌。帝亲率精兵三千,灭皇城乱贼。次年,大破梁军,梁割江北四城求和。

 

大梁历,隆安十五年。


隆安皇帝崩,太子铮即位,命三军退兵,降于雁,以保一国之民。而后雁和诸国,镇天下安定,帝改国号太始。


自此,河清海晏,百姓得太平长安。

 

 


-

 

 

太始六年,江南。

 

太始行宫于原江南温泉处建成。赐名曰,故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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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文中戏曲唱词有引用、化用(《一剪梅.漠漠春阳酒半酣》、《望江南(苏轼)》、《残雪春梦.此生慢》、歌曲《典狱司》)

*围棋并不懂,和文中很多其他东西、历史设定一样,都在扯淡。

*微量原文引用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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